天大亮时,三十几名黑衣人拿着从各处破屋里寻来的锄头在荒废的田地里忙活,另有二十多人寻草席卸门板将失去生命的同僚一一送到挖好的坑旁。
黄土覆没那些曾经或熟悉或陌生的脸孔时,阳光刺眼。没有葬礼,没有眼泪,幸存者们高兴不起来,也悲伤不起来。
他们走这一趟确是因着主子的命令,但后来就变了味儿了。
受了那两个来历不明自称鬼差的男人怂恿,为着几颗连长什么样都不知道的“可起死回生的灵药”,有多少昔日一个锅里吃饭的同伴就此昏了头糊了心,把对手的宽宏大量当成自己的运气,对自己人也拔刀相向,死都死得让人无法同情。
填上最后一个坑,五十几号人不约而同地围住了撂在田埂上的两具尸体,长久地沉默。
怀坤和方幸静静地躺在阳光与尘灰里,大张的眼睛似在诉说着惊骇与不甘。
围观者们眼神冷厉,恨意满盈。不知谁先起的头,一口唾沫吐到怀坤脸上,众人纷纷效仿。
“害人精”“无良鬼”之类的恶毒咒骂绵绵不绝,骂声却都很低,间中不时有人回头看看远处的荒村,小心翼翼。
唾够了,骂够了,歇一会儿,有人低声问:“洛副总领,咱们真要把他们葬了?”
言语间忿忿之意显著。葬同僚可以,但这种引人上绝路的败类难道也值得他们浪费力气?
那个被唤作“洛副总领”的长脸瘦高男人叹了口气:“那姑娘不是说了么?‘人死仇消’。我们就算把他们剁成十七八块喂狗,赵赳他们也不会活过来了。”
问者尚年轻,咕嘟着嘴把锄头一扔,撒气道:“这坑谁爱挖谁挖,反正我不挖!”
这话一出,拿着锄头的都把锄头丢开了,那神气仿佛在说曝尸荒野都算是便宜他两个了。
洛副总领无奈,他也不想干这种活。劝说无效,不由得绷起脸来:“你们当这儿是哪儿?世子府?这是咱们说不想干就能不干的吗?那姑娘隔着几丈远都能把人一刀扎个对穿,半块瓦片扔下去就砸得人脑袋开花,她要是恼起来,谁去挡?你?还是你?”
一干小兵想起黎明来临前的情形,立马蔫了。捡起锄头抖着手开工,一句怨言也不敢有。
弱肉强食,胜者为王,什么时候都是真理。败者能留有命在就不错了,谁活腻了还想去惹那个姑娘啊?
说起来,那时候方幸要是不破口大骂那姑娘是怪物,保不准他还真能体体面面把自己了结了呢……唉,真正是自作孽不得好死哟!
就在他们暗暗感慨的同时,坚持到方幸毙命才陷入昏迷的孟雪俊突然被阵剧痛硬给弄醒了。
醒来发现这剧痛的来源是他亲爱的未婚妻大人亲自上阵给他包扎伤口所致,他那已溜到嘴边的骂辞立马缩得不见头尾。
凝宝发脾气打人他不怕,他怕的是凝宝一语不发神情平静,平静到有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可怕——那是只有当她真正怒不可遏的时候才会有的表情,譬如现在。
“醒了?”凝宝的手忽然捏住了他的下巴。
孟雪俊避无可避,只得硬着头皮迎上她的目光,讨好地笑着,不敢接话。
凝宝微笑以对,眼里却一丝笑意也无:“这么快就醒,是我弄疼你了?”松开他的下巴,更加用力地收紧勒在他胸口的布条,“那我轻点。”
杵着根木棍立在床尾的温然肃抬头一瞥被勒得呲牙咧嘴的主子,嘴唇动了动,却又飞快地把头低下去。
“这地方缺医少药,着实委屈你了。”凝宝淡道,“疼了就说,没麻痹散不是还有我在么?”
孟雪俊登时“虎”躯一震,再疼也不敢做怪相了。
温然肃哪里见过主子对人这般忍让?简直不是惊诧而是惊骇了,偷偷回头瞅瞅右臂打着夹板的成玉,成玉亦是一副大白天见鬼的表情,眼睛珠子鼓得都快掉出来了。
孟雪俊忍啊熬啊,总算是捱过包扎的阶段了。疼过之后全身没劲,瞧着凝宝没有讯问的意思,他也不想去招惹她。
因着被层层布条包得像个粽子,晓得起来走动必定会引来更大的麻烦,他只能百无聊赖地张着眼睛到处乱看。视线溜过端药进来的乐平,又溜到端坐对面书案后不知在写什么的瑞明身上,不禁眼睛一亮:可算是找着跟昨天的事无关又能解闷的话题了!
“写什么呢?”孟雪俊故作漫不经心地问道。
瑞明瞟眼凝宝,表情有些尴尬,迟疑数秒方道:“记账。”
孟雪俊大奇:“记什么帐?”这荒郊野外又没店铺,哪里会有花销需要记账?
乐平憋笑憋得脸都胀红了,见瑞明为难,便清清嗓子替他回答:“沅碧姑娘说了,孟师傅和那两位的吃喝住行包括治伤都要……咳,按沅碧姑娘定的价钱来付账。”
孟雪俊一愣,旋即忿然。可,还没等他想到更好的说辞,乐平又补充道:“沅碧姑娘已经是自由身了,所以她伺候你……咳,您也得给银子。”
忿然立马变成怒然,孟雪俊转眸瞪视拿着热毛巾过来的凝宝:“这真是你说的?”
凝宝淡淡一笑,不答反问:“怎么,不该给?”
孟雪俊头皮一乍,气焰登时敛尽,怒容瞬间消失,他眯着眼睛笑得那叫一甜:“该给!该给!你那么辛苦,我怎么能不给呢?”
温然肃闻言,当即一阵头昏,木棍一歪,倒地不起。
他突然明白了为什么凝宝训起人来跟老夫子似的滔滔不绝,却被冠名为相思熏教坊的第一“驯”教师而非第一“训”教师”——她随便说句话,连桀骜不驯如他的主子都会变得和曾经的山林之王双角吊睛兽一样驯服,一个“训”字哪里够形容这种神奇?
旁的几个虽未栽倒,亦是目瞪口呆。回过神来,皆是想笑不敢笑,刻意把视线移往别处,装作什么都看不到什么都听不到。
反而孟雪俊这始作俑者不觉窘迫,冲着凝宝笑得愈发甜:“我这会儿身上没银子,先赊着,到贵定一次结清,可好?”
凝宝扫眼旁人,伸手不打笑脸人,她对这厚脸皮也确实没辙,拿鼻子哼了一声以示应允,端过药来喂他喝下。
孟雪俊不是第一次重伤卧床,她也不是第一次照顾他,两个人配合默契,默契得让瑞明心里直泛酸水。
然而,这一波酸水还没退去,下一波酸水又紧随而至——孟雪俊刚喝完药,凝宝便赶他们去休息,迫不及待,似乎有话要同孟雪俊讲,又不想让他们知道。
温然肃仗着伤的是腿,老着脸皮装死不起来,怎么都不肯让这两个已交换信物的家伙独处。三个年轻人亦是不愿意离开,却没他那豁出脸去不要的气概,犹豫着磨蹭着,最终还是被凝宝一个个给推出门去。
凝宝本是要把温然肃也扔出去的。这四十来岁的汉子却突然翻身坐起来,低低唤了她一声“大小姐”,怕她不明白,下一声又加多两个字:“悦然大小姐。”
夏侯霖羽,北宣王之嫡长孙女,太上皇曾赐字“悦然”,与今上之讳“怀然”相应,乃世人皆羡之无上荣光。
他不晓得孟雪俊还未向凝宝坦承身份,只道两人定了鸳盟,定是尽释前嫌,此时故意压低声音只让凝宝一人听见,纯粹哀求,绝无他意。
凝宝瞳孔一缩,眯了眯眼睛便丢下他,大步过去将门关上。
孟雪俊不明就里,不肯同温然肃说话,便皱眉问凝宝:“我们俩说私房话,留个外人做什么?”
一声“外人”划清界限,不忍心杀并不代表他不计前嫌。
温然肃黯然,凝宝不语,坐到桌旁给自己倒了碗茶,定定地看着孟雪俊。直到他不自在地把脸别到一边去,她才收回视线,抿一口茶,淡道:“他没背叛你,他只是为你好而已。”
当初孟雪俊劝解她时曾说七爷和流香所做都是为了她好,说者不觉有异,如今易地而处,这话就像针一样扎得他耳朵疼。可是,疼也不敢反驳,她气未消,谁知道啥时候她就会发飙?
昨晚的事提不得,提了就必然会说到方幸和怀坤,继而扯出一些他不想让凝宝知道的事情来——
从西津城到华阳县,快马日夜兼程赶路尚需三天。
这一批人,包括在华阳县城里出现的“西津世子”、西津王的不能摆到台面上来的小儿子、“西津铁骑营四品监舍御史杨尚同”、“杨尚同”带来的“官兵”以及深夜来袭的八十余名黑衣人,加起来过一百之数。
就算方幸怀坤与西津王早是暗通款曲,在他们下山时就传书知会西津王,传书所需的时间和这批人赶到华阳县的时间相加不会少于八天。
可孟雪俊一行自下山到达华阳县只花了六天,且若是近期内华阳县来了大型马队或是突然出现超过百计的陌生面孔,七爷在此地设的眼线不可能不提醒孟雪俊小心防备,然而……
是以所有的事联系在一起,他只能得出一个结论:在上山前方幸和怀坤便已告知西津王他们有可能会走的路线,纵使他们不进华阳县城,别的地方定然也有这么两位“西津王的儿子”和一批黑衣人在等着他们。
这是个局,一个无论如何都要让他进西津城的局。或许,西津王要的不是相思熏教坊的孟雪俊,而是……借长居春熙行宫养病之名混迹民间的十三王爷夏侯怀帧!
正所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夏侯云玮老奸巨猾,今上却也不是庸人无目……这趟浑水他自己都不想蹚,哪里能叫凝宝去蹚?
孟雪俊暗暗叹了口气,思想再三,干脆当温然肃不存在,故作轻松地道:“你怎么还穿着昨儿穿的那套衣裳?我记得还有几套颜色素净些的,去换一身儿吧,这身儿都脏了。”
凝宝垂眸微笑不吭声,轻轻转着手里缺了口的土碗。
阳光自窗口斜射而入,轻轻覆在她的侧脸上,于是一眸染映其光熠熠生辉,一眸匿入暗影沉静无波,仿佛光与影终于寻到了接契点,完美地结合在一起。
不知为何,孟雪俊却有些心惊。而她接下来的话更是惊得他险些跳起来:“怀祯哥哥,怀雅哥哥是我杀的,你要不要替他报仇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