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圣六年九月初四,曙光初露之时,京都西郊十里外的惠丰山刑天台上,持续了一夜的惨叫声终于停止。
有清瘦男子沿着长长的石阶缓步行下,广袖外袍红艳如火,交领劲装暗沉若夜,腰带上一圈流光隐转的黑曜石围着方菱形血玉,玄黑面具自鼻尖往上覆住了半张脸。
他一边走,一边用白绢漫不经心地擦拭着指间的血污。每级石阶两旁皆有兵士持缨枪伫立,银白甲胄程亮,威风之至,却无一人敢抬头看他。
台阶尽头,一辆雕花漆金的马车已在等候。见得他下来,驾车的细眼男子忙振作精神,敲敲车壁,便有个梳着双丫角的小童儿掀开车帘从车厢里探出头来看看,随后又将副斜梯放下,慢吞吞地沿梯下车静候。
待那男子近前,小童儿轻声询问:“七爷,进宫?”
七爷微微一笑,松手让那染了血污的白绢随风而去,淡道:“不忙,我带北江先去东郊落霞亭见个故人。”
他说着便上车去,不等小童儿动手便收了斜梯,落了车帘,又将车厢门给关紧了。
小童儿吐吐舌头,跑去前座同那细眼男子并排坐了,抬头瞅瞅那些噤若寒蝉的兵士,忍不住轻声笑道:“这点子事就怕得不得了,可见都是没见过世面的。”
那细眼男子横他一眼,低声道:“莫要学那帮碎嘴丫头没轻没重,小心七爷以后再不带你出来。”
七爷撩开侧窗小帘往外看时恰听见他们的对话,不由得笑起来:“薛长子,有话好好说,不要动不动就吓唬他。”又问那小童:“明扉,到了落霞亭,知道该怎么做了么?”
小童得意地冲薛长子做个大大的鬼脸,旋即敛容正色,像个小大人一样答道:“不言不笑不贪嘴。陌生人给的东西,七爷让我接我就接着,藏在袖子里,等离开之后,再由七爷决定要不要留着。”
七爷莞尔:“会说还要会做,做得好了才有橘香糖吃。”
小童用力点头:“会的会的,七爷就看着吧,我保准说到做到。”
七爷笑着放下小帘,冲半躺在对面软垫上的披发男子道:“瞧瞧,若是再大个五六岁,坊里可不就又多一个阿宝?”
那男子接过他递来的面具,低头戴好,这才将遮面的长发撸开些,笑道:“那七爷可不就又要头疼了?”
“哦哟,我倒是忘了这茬了。”七爷大笑。
车厢里铺了上好的金丝绒毯子,他把方口布鞋月兑了搁到车尾那儿,以臂为枕躺下来,惬意地叹了口气:“总算可以休息会儿了。”
那男子用手支地朝后挪了挪,往车壁上一靠,轻抚着脸上冰冷的面具,低声道:“不是说要活剐的是金览么,怎么突然换了吴铮?”
“还能有什么,小怀然又犯浑了呗。”七爷苦笑,“他指名要我们阿宝来行刑,无非是等不得约定之期到就想让她回来帮忙……糊涂孩子,他也不想想,放出去的鹰是说收就能收得回来的么?”
面具男子沉默半晌,方轻声道:“看来他是不肯放过阿宝了。”
“谁叫我们阿宝那么招人喜欢啊?”七爷笑道,“我还说干脆招个上门女婿算了,省得阿宝嫁远了,我们俩就没人陪了……”
面具男子眼神一冷:“他想娶阿宝?”
七爷模模下巴上新生的胡茬,脸上多了几分疲色:“龙座得来得太容易,似乎并不是件好事啊。”顿了顿,又道:“你也不必担心。小孩子的想法来得快也去得快,老头子虽然身体不大好,爱操心的毛病怎么都不会改的。”
面具男子缓了神色,低声笑道:“也只有七爷敢这么说他们两位了。”
七爷微笑,蓦地睁眼看向他:“你果真一点都不恨我?”
面具男子微愕,须臾,唇角露出一抹笑,柔和得很:“凝脂点漆,爱如珍宝……多谢七爷赐名,亦多谢七爷肯为她费心。”
七爷慢吞吞地坐起来,凝视他良久,摇头叹道:“痴人痴人,一颗心就装得下你乖女儿一个人……你只看得到我待她好,怎就看不见我让她受了多少苦?”
“苦口良药。”面具男子笑道,“她不是怪物,你知道的。”
七爷眨眨眼,语气微微含酸,羡慕有之,嫉妒也不缺:“你这厮运气不怎么样,福气倒是好得很。年轻时有个举世无双的美人肯陪你浪迹江湖,老来了还有个乖乖女儿可以炫耀……不如,我们换换?”
面具男子一怔,低头浅笑。脸叫面具遮去大半,这一笑却有着说不尽的风华:“不换。”
七爷嘁了一声,忍不住笑起来:“不换就不换,好稀罕么?我有我们阿宝就行了,美人还是留给你自己去消受吧。”不等他回神,又道:“她也在京都,你要不要见见她?”
面具男子的温柔笑色瞬间敛尽:“七爷说笑了,我同她早已恩断义绝……我有我的女儿就够了。”
语气冰冷,神情漠然,显见得不是一时气话。七爷无奈:“夫妻吵架是常事,你又何必耿耿于怀?不想错也错了,不如一错到底,你管他们爱说什么。如今老头子都说不再追究了,你……”
“年少轻狂,酿就大错,伤人伤己,贻害至今。纵是父亲大人不追究,我亦不会一错再错。”面具男子冷道,“当初我在夏侯列祖列宗的牌位之前立下重誓,自废双腿,情肯一世不与阿宝相认,才换得九年之期和今上的一句允诺。而她呢?她为阿宝做过什么?先是拿至亲骨肉换得她自己的六年平安,后又狠心将至亲骨肉推落山崖,乃至于连阿宝藏在丰乐之事亦是她知会父亲大人的……如斯恶毒,天理难容!敢问七爷,这样的女人,饶是美若天仙,换做是你,你敢与她同榻共枕,再续前缘么?”
七爷哑然,垂首不语。待面具男子心绪稍宁,他才低声说道:“这些事你不说我还真是不知道……不过,趋吉避凶乃是人的天性,女儿恰在落鹫星出之时降世,她流落在外的那些年听多了传言,怕是不能不介意吧。所谓‘由爱故生恨,由爱故生怖’,你有没有想过,她所做的一切,或许不是为了自己的安乐,而是太爱女儿,才会恨、才会怕……若要做娘的眼睁睁看着娇儿成鬼,为他人做刀贻害苍生,倒不如亲手断绝……”
他话未说完,那面具男子突然奋力将身旁小几推翻。一时间茶壶倾倒,水湿红毯,若非七爷躲得快,他簇新的一身免不得要遭殃。
“那是我唯一的女儿!纵是一世不得相认,那也是我的女儿!”那面具男子怒然低吼,眼中见了泪光,“她不懂,难道你也不懂吗?”。
先前他缓声慢语尚听不出什么,此时一吼,嗓音中那种古怪的尖利便现了端倪——八年前他为了那一个九年之期和权谋者的一句允诺,付出的不止是双腿和重誓而已。
七爷眼神一黯,怅然无语。夏侯楚狄,北宣王的长子,昔年惊才绝艳的明月公子,如今已形同废人。他膝下至今只有凝宝这一个女儿,而他今生……也注定只会有这个女儿了。
沉默中,只听见夏侯楚狄压抑的啜泣声。不知过了多久,夏侯楚狄才平静下来,别过脸去拭净泪痕,低声道:“北江失态,望七爷见谅。”
七爷重重地叹了口气,摆手强作欢颜:“你我何等交情,还用得着摆弄这些虚礼?”
他撩开侧窗小帘一角朝外瞧了瞧,见车刚到山脚,便丢开手让帘子将阳光挡在窗外,也不管毯上水渍,挪到夏侯楚狄身旁坐了,压低声音讨饶:“你也知道我这人嘴欠,一不留神就惹人嫌,你气归气,气过了就别记我仇了,行不行?”
他一副伏低做小的样儿,哪里有人前时的沉稳神气?好在楚狄深知他脾性——这男人宛如随身携带千张面具,见一个人换一副样儿,叫人难以捉模,他才开心。
私下里,七爷这般作态已不是一次两次,楚狄见怪不怪,只是刚触及心中痛处,无法这么快就平静下来,便故意绷起脸来作一本正经状:“七爷言重了。七爷之恩,北江无以为报……”
七爷立时皱鼻子瞪眼睛,就差没叫他闭嘴了。夏侯楚狄偏作不知,将那套话一气儿说完,弄得七爷直揉额角,连呼“头疼”。
楚狄忍不住发笑:“阿宝能叫你头疼,她的爹爹自然也不是好惹的。”
七爷听他语气里已无愠怒,心下稍安,也便笑起来:“八成是我讨嫌过头,老天爷看不过眼去,特特派你父女两个来磋磨我的吧。”
怜其境遇,不忍再叫他想起那些伤心事,七爷尽量避开敏感话题,单挑了凝宝的事来说。楚狄果然很快便将不快抛诸脑后,听得眉开眼笑,简直连面具都挡不住他脸上的光彩。
七爷看得好笑,调侃道:“瞧你乐的,不知道的还以为那些事是你做的呢。”
楚狄含笑不语,过了一会儿,凑近些,轻声问他:“阿宝果真不会有事吗?”。
七爷暗叹一声痴人,笑道:“我们阿宝福大命大,哪里会有什么事?”当即将流香传回的口信细细说给楚狄听。
楚狄听得孟雪俊已将朱玉果给凝宝服下,不由愕然:“那孩子不是一直恼恨阿宝么?怎地……”瞥眼笑得高深莫测的七爷,心底陡地一震,便拧紧了眉头:“七爷所说的良配,莫不就是十三王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