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晚，瑞明本是想让大家坐下来开诚布公地谈谈，将有用的信息拿出来，商量个应付的法子。而今虽是没能达到目的，但凝宝能因此解开心结，也算收获不小。
这儿的五个人，除了孟雪俊之外，大约没有谁会不为凝宝高兴。
可高兴归高兴，折腾了一天，谁不累啊？
先劳身再劳神，铁打的人也受不了。是以乐平端坐了没多会儿就开始犯迷糊，身子歪着歪着就朝凝宝靠过来。
瑞明忙伸手重重一拍乐平的腿，看他清醒些了，方干咳一声，道：“天色不早了，都歇下吧。”
成玉也过来说：“今儿就让我来守夜好了。”
凝宝笑着道了声好。
这会儿又起风了，意外的凉，想来昆岚山连绵起伏的七十二峰也不能阻挡冬天的脚步太久。
怕两个重伤患感染风寒，她起来快手快脚地在这边生了堆火，又把喜字军团叫到上风处去睡，把风挡住了，瞧着乐平和温然肃睡下，这才冲瑞明微微一笑：“你也去睡吧，我上附近遛达一会儿就回来。”
瑞明哪里放心让她自己一个人去“遛达”？他急忙扯住她的衣袖，低声道：“我也去……我也睡不着。”
凝宝眯着眼睛看了他一会儿，轻轻一点头：“好。”
两个人沿着河岸一前一后慢慢走，凝宝不说话，瑞明便也不吭声。
估着已经离扎营处够远，瑞明便紧走两步，拉住凝宝的手，似解释又更像是掩饰：“你走得太快了，我跟不上……”
凝宝似笑非笑地瞥他一眼，却没甩开他的手，还真个儿把脚步放得更慢。
瑞明乐了。走着走着，他干脆把身子挨过去，像以前在王府里一样抱住她的左臂，右手趁机做小动作——分开她左手五指，掌心相贴，十指相扣。
“冷。”
这回的解释只有一个字，瑞明说着还缩缩脖子表示自己真的很冷。
凝宝又好气又好笑，瞪他一眼：“臭小子，就知道耍心眼。”骂也像是娇嗔，骂完便伸手刮了下他的鼻子，不自觉地放柔了声音：“怎么，想家了？”
瑞明一怔：“你怎么知道……”
唉唉，就知道他不会无缘无故撒娇。凝宝忍不住笑起来：“就许你猜我的心思，不许我猜一回你的？”
这话说得像是爱侣间的调侃，凝宝不觉得什么，瑞明却有些脸热，低了头抱紧她的胳膊，心里甜滋滋的。
然而，他还没来得及细细品味这点意外得来的甜蜜呢，凝宝的下一句就如当头一棍敲下来：“等把九喜它们送回昆岚山，我就让人护送你和你哥回南斗。”
瑞明懵了。他怔怔地看了凝宝好一会儿，定定神，勉强挤出个笑来：“你在说什么呢？我们五月出的府，要到十月才够半年。就算历练结束，你也要到明年五月簪花会后……”
“交接文书我早已交给孟雪俊了。”凝宝把视线从他脸上移开，无来由地心虚，“他确实是我表哥……他那个人虽然嘴巴讨嫌了点，真本事是有的。而且他答应了会好好教你们，就一定会做到。你不用担心。”
“我是在担心这个吗？”。瑞明恼了，松开她的胳膊，手却舍不得放，只皱眉狠瞪她，“你不是跟我和我哥说做事要有始有终？那你半路把我们丢给别人算什么？这就叫有始有终么？”
贴在手臂上的温热没了，凝宝突然觉得有点冷。她下意识地抓紧瑞明的手，迟疑数秒，终是选择坦白：“我要去找我爹和我娘。太危险了，你们不能去——你也说过，现在已经不是历练那么简单了，不是吗？”。
“那又怎么样？”瑞明气得笑起来，压低声音反问道：“能有多危险？比我被我爹娘推到贼人刀口上的时候更危险？比我被五娘子单独带到那个山谷的时候更危险？还是比流香姐的毒针离我只有两步远的时候更危险？”
什么？流香姐的……毒针？！凝宝变了脸色：“你说什么？流香姐怎么会……”
瑞明一时冲动，话出口就知道瞒不过了，索性拉着凝宝在河岸上坐下来。除了凝宝和他的一夜痴缠没说之外，他把当初她伤重昏迷那段时间里发生的事、流香说过的话全给她说了一遍，末了又道：“不然你以为我是怎么知道你和我师父的身份的？”
凝宝只是握紧了他的手，望着对岸影影绰绰的屋舍发呆。
流香想杀瑞明的原因不难明白，就像温然肃以前觉得她对孟雪俊来说有害无益，最省事的办法无非就是让他们认定是祸害的人从这世间彻底消失。但沅碧……
“她真的……真的叫我大小姐？我叫她沅碧她也应？”凝宝的身子在微微发抖，她的声音也是，“‘连狄爷也要到祠堂叩拜祖先，还要让狄爷亲手给大小姐穿上锦云袍’……她、她真是那么说的？”
“大概是那个意思吧。当时流香姐不让我x近。离得远，我能听见的不多。过了那么久，确切的也记不清了……她好像还告诉你我叫钟明，说那儿是湖谷别庄，五爷很快就会来接你回去。”瑞明努力地回想，又道：“所以我第一次听你自称沅碧的时候就认出你来了……以当初你在山谷时的情形，流香姐对你说的那些话若只是信口胡诌，你绝不可能对她放低戒心。照此看来，往日在北宣王府服侍你的婢女沅碧，恐怕就是流香姐。”
凝宝仰头望天，须臾，重重阖眼，嘴角微弯，牵起的却是苦涩：“不是恐怕，而是必定……钟明就是封镇一，你还记得的吧？那个鼻子右边有颗红痣的，祈火教的刑堂堂主，他以前是我的贴身护卫。”
她脑子里乱得很，心里憋着一团火。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她已没工夫区分。她现在只想把压得她快要喘不过气来的那些事全部倒出来——再藏下去，她真的会被压垮，彻底的。
“我确实是夏侯家的人，霖羽就是我的本名。这名字不是我爹娘取的，跟我爷爷也没关系。太上皇赐我此名，是要我做皇者的甘霖，皇者手中的利箭，急皇者之所需，替皇者铲除所有异己……你听见温然肃刚才怎么叫我了吧？‘悦然’是我的字，也是太上皇赐的，与今上之讳‘怀然’相应，我爷爷说，那是太上皇把我当亲闺女一样看待，希望我能让今……哦，不，当时他还是太子呢。太上皇就希望我能让太子高兴，至于我高不高兴，谁也不在乎！你懂吗？谁也不在乎！”
她声音很低，说得又急又快。思绪混乱，话也混乱，可她不管。她咬牙切齿，她需要宣泄，她头一回放肆地把她的感情坦露在另一个人面前。
“……我从来没跟任何人说过，我讨厌夏侯这个姓氏，我讨厌别人用那个人给我取的名字叫我。自从我进了北宣王府，自从我爷爷告诉我‘夏侯霖羽’和‘悦然’意味着什么，我最讨厌听到的就是别人叫我‘羽儿’，叫我‘悦然’……我告诉你，我甚至一听见别人叫我‘大小姐’，我就想杀了他们！真的！太恶心！太恶心了！他们装得和我很亲热，好像真的很尊敬我很喜欢我一样，其实每个人都把我当成怪物，每个人都怕我！要不是觉得我活着对他们有好处，他们肯定巴不得我快点死掉！”
“……你知道吗？我现在确实不恨我爹了，可我以前恨，我恨死他了！那时候他就在王府里，他就在我身边，可他从来没有帮我说过一句话！他不敢跟我爷爷顶嘴，他不敢阻止我爷爷让我去杀人，他只会每次在我杀完人回来之后问我那样做对不对。我说我没错，他就会一巴掌接一巴掌地扇我的脸，直到我说我错了……他从来没有想过，为什么我鼻青脸肿地去给爷爷问安那么多次，他还能安然无恙待在府里做他的‘狄爷’。他从来没想过，我手上要染多少血才能换回他什么都不用理会，只用弹弹琴作作画的悠闲生活！”
“……在宫里的时候，那些瞧不起我的皇子都讥笑我没爹没娘，等我进了北宣王府，我才知道我也是有爹有娘的……我问过我爹和我爷爷很多次，我娘在哪里，她为什么不和我们在一起，他们总是不回答，还叫我闭嘴。后来、后来我爹就娶了个女人回来。那女人很漂亮，也姓夏侯，说话细声细气的，和我爹说的一模一样，所以我以为她就是我娘。他们成亲的第二天，爷爷让我去给她磕头，叫她‘娘亲’，结果呢？爷爷在的时候她笑眯眯地应了，还给了我红包。爷爷一走，她就叫我去她房里，关上门，掐我拧我……”
“……我哭着回去，跟沅碧说，我娘不喜欢我。沅碧说，她不是我娘，她是姨娘，让我以后不要叫她‘娘亲’。沅碧对我很好，我就听她的。后来那个女人让我管她叫娘亲，我就说她不是我娘，只叫她‘姨娘’，她当着我爷爷和我爹的面，还笑说小孩子不懂事，要我爷爷和我爹不要动气。可那次我从晚宴上溜出来，在荷塘边碰见她，她就、她就……你知道吗？要不是怀雅表哥来了，我那天晚上许就溺死在那里头了！”
“……那时候我已经忘了宫里的事了，我也没认出他来。他笑着说我的人偶女圭女圭还是他送给我的，他说只要我听他的话，就不会再有人欺负我了。我傻得很，我真的以为他会保护我，我真的以为他跟别人不一样。但没过几天，我就知道我错了……怀雅表哥比我爷爷更可怕！他、他总是逼我承认我是怪物，逼我承认我天生就喜欢杀人。我不肯承认，他就骗我去我爷爷房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