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圣六年十月二十二,冬禁,坤煞星现,大凶,诸事不宜。
——《夏侯天时历》——
天空蓝得纯净,白云悠哉地在那蓝色中不断变化着模样。这是入冬以来西津城最后的晴天,过了今日,巍峨雄峻的昆岚山也难再阻隔来自岚都国的风雪。
居住在西津这方土地上的人们深谙此理,每年的冬禁日,主城和各县总要举行盛大的庆典,感谢那仁慈的昆岚山神延迟冬天的来临,祈求将到的风雪温柔一些,不至成灾却能让明年的秋天再获丰收。
太阳离天顶正中还有一段距离,西津城里最德高望重的长者便敲响了城中央那座薄云亭里的红头大钟。
“咚——”
钟声悠远,传遍西津城的每个角落。
寂静中,长者短暂地合掌祝祷,然后再次敲响大钟——
“咚!”
聚集在街道上的人群霎时沸腾了!
锣鼓响起来!月波琴弹起来!三孔笛奏出的欢乐诙谐的曲调合着人们的欢歌笑语直冲云霄!
也许土生土长的西津人本就是热情爽朗的性子,也许岚都国的移民们带来的不仅仅是作物和美食,这里的冬禁日庆典与夏侯国其他地方的庆典都不同,城中无分男女老幼,皆是放肆又快活!
城里那些平时足不出户的姑娘们在这一天就像是出笼的鸟儿,任何规矩都无法束缚住她们的喜悦。她们带着面纱,穿着鲜艳的七彩锦衣走上街头,伴着那美妙的笛声琴声,尽情展露着自己的舞姿。
她们舞,她们笑,她们大胆地邀请年轻的男子共舞。而那些往常不苟言笑的书生才子们亦舍了正儿八经的直裾深衣,弃了束冠书生帽,换上一身精神十足的短衫长裤,绑个清清爽爽的发髻,大大方方地加入到那载歌载舞的队伍中去。
曼妙的舞姿赢来人们声声赞叹,笨拙一些也没人讥笑——西津城的冬禁日庆典,大家图的就是个乐字!只要开心,不要烦恼!
可是,就在这满城尽欢的时刻,西津城东林街八叠木客栈三楼临街的一间屋子里,凝宝正跟孟雪俊大眼瞪大眼,僵持长达一刻钟。
旁边三个男人无奈地看了这对斗鸡也似的表兄妹一刻钟,然后听他们开始重复之前的对话——
“外面太乱了,鱼龙混杂,那些女人就跟疯子一样……你要弄杂耍班我也没说不行,可那不是得等到晚上吗?”。孟雪俊郁闷得快要内伤了,却还是挡着门一步都不让,“再说了,你又不会跳舞,你去干什么?”
“玩儿。”凝宝抱着手,瞥眼窗户那边,气哼哼地道:“你不去我也没说非要你去,你不喜欢热闹,可我喜欢——我就喜欢凑热闹!”
“这热闹有什么好凑的?嗯?什么身份面子都不顾了,男女不分挤来挤去……你觉得挤一身臭汗很有趣?”
“那也比看你的臭脸强!”
“你!”
“你什么你!你再不让开,我和他们就从窗口走!反正现在客栈里的人都晓得我是杂耍班的班主,没人会觉得奇怪!”
“渺,把窗户关上!全关上!”
“成玉,别理他!他又抽风呢,你就当啥都没听见吧。”
他两个你一言我一语吵得欢,弄得成玉头疼无比。
这对表兄妹针锋相对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从均良村到周文镇的路上,他两个顶多就是互不搭理。可自打温然肃带着人马进了昆岚山,他两个基本是一天一小吵,三天一大吵,就差动手了。
这其中的乾坤,成玉到现在还没弄明白。
凝宝以前多能忍啊,而一个多月前,她就是跟瑞明单独相处了几个时辰,接着看了流香的留书,然后睡了三天……怎么起来就像变了个人似的,动不动就炸毛?
孟雪俊也是。那天他服过流香留下的药,刚觉着好点了就把瑞明和乐平从凝宝的屋里轰出去,硬是撑着守了凝宝一夜。可第二天凝宝醒了,在院里跟瑞明和乐平有说有笑的,他倒把自己关在空屋子里谁也不理了。晚饭时终于瞧见他出来,却是一副失魂落魄的憔悴样儿。后来……后来他就突然对凝宝很着紧。这也要管,那也要管,别说凝宝受不了,连他们这些在旁边看着的都忍不住心烦。
“成玉?成玉!”
凝宝的声音惊跑了成玉的思绪,他下意识地挺直腰板,低头询问:“表小姐有何吩咐?”
凝宝接过瑞明递来的茶,喝一口润润喉,又甩个白眼给孟雪俊,这才大声道:“成玉,你是要留在客栈里对着他发呆,还是跟我们一起去玩?”
用的是询问的语气,可一点诚意都没有,明摆着是在威胁嘛。
成玉偷觑孟雪俊一眼,缩缩脖子,嗫嚅:“属下、属下……”
跟凝宝去吧,孟雪俊虽然还没说恕他无罪,但毕竟是他的主子,他不陪着主子不大好。
留下来伺候孟雪俊吧,所谓“英雄无钱也气短”,最近他们的衣食住行全是凝宝付账,此时又进了西津王的地盘,他们要去钱庄取钱肯定会被盯上……
“属下、属下……”成玉左右为难,低头望着脚尖,额上开始冒汗。唉,早知道这对表兄妹会闹得那么厉害,当初他就该狠狠心,跟温然肃进昆岚山隐居去的。
饶是那一批死士武功全废又被蒙住了眼睛绑住了双手,等到了地头,光凭温然肃和那十二个护卫想让他们老老实实待在谷里给凝宝修房子,怕也不是件容易的事呢……一念之差,一念之差啊!
“你到底去不去?”凝宝下最后通牒。
“是啊,你是去还是留下?”孟雪俊乜斜着眼瞟他。
正当成玉纠结得想撞墙死掉算了,瑞明及时开口救援:“阿宝,让成玉留下吧。师父的伤口虽然愈合了,但这些天偶尔还会咳,成玉去了也没心思玩的。”
凝宝愣了一下,眼神就柔下来:“也好。那你就留在这儿陪他吧,我们回来的时候会带好吃的犒劳你的。”
成玉感激得几乎痛哭流涕,得令便飞快退到墙角,希望孟雪俊就此罢休,不要再……
“渺,她要去你就陪她去吧。外头人多,你留点神。”
成玉忍不住用脑袋狠狠撞了墙两下。看吧看吧,又来了!又来了!
这对表兄妹到底咋回事啊?孟雪俊说不许,凝宝就偏要做。凝宝不乐意听什么,孟雪俊就偏要说什么……他们要吵就吵吧,干嘛老拿他来说事啊?!
不知是不是他的举动吓到了凝宝,她竟然没有立刻拒绝并以咆哮向孟雪俊宣泄她的不满。沉默片刻后,她点点头:“行,成玉,走,让这铁头菇自己蹲客栈里发霉吧。”
铁头菇是北宣的一种特产,春雨时节林边地边都能见到,独生独长,一朵跟一朵至少离着五六尺远。北宣人拿这过了油做下酒菜,有时候讥讽那些不合群的人也常这么说。
孟雪俊好歹也在北宣城待过几个月,凝宝一说,他就晓得是在骂他了。眉头一皱,反击的话就要出口,可他转念一想,既然拦不住这个一心要去凑热闹的家伙,还是少说两句让她玩得痛快些吧。是以他按住了不快把话吞回去,往软榻上一歪,懒洋洋地摆摆手:“行了,你要去就去吧,别在这儿扰我清净了。”
凝宝鼓鼓嘴,一脸鄙夷,却也没再说什么难听话。开门先让瑞明出去,接着就冲成玉招手:“走了走了,别跟木头一样杵在那儿了。”
“是,表小姐。”成玉抹抹汗,头总算是不疼了。
出门前他偷瞄一眼孟雪俊,孟雪俊背对着门口,看不出究竟是高兴还是不高兴。
其实这位主子也是担心表小姐才会那样的啊。成玉心一软,停步轻道:“表小姐,属下还是……”
“不去了”三个字还在成玉舌尖上晃荡,孟雪俊就突然来了一句:“成玉去,乐平留下。”
自从那天瑞明光明正大地叫他“师父”起,他便对瑞明和乐平直呼其名。师父嘛,总是比“孟师傅”权力大,他跟那兄弟两个说话的口气就会或多或少带着点命令的意思:“乐平,去把琴具拿过来。你指法不对,坏习惯又多,不学不练,怕是连地方初试都过不去。”
乐平没料到会被点名留守,惊讶地“啊”了一声,忙飞快冲到门边,一把扯住凝宝的袖子,苦着脸可怜巴巴地道:“师父,西津城的冬禁日庆典可不是天天都有的……”
一个多月处下来,他已晓得跟孟雪俊斗嘴占不到便宜,要动手也打不过孟雪俊。而凝宝素来只站在道理一边,她或许会偏心勤劳用功的徒弟,却绝不会对偷懒不用功的徒弟手下留情。他此刻做这可怜样儿,是希望凝宝能以己心度他的心——她都那么想去凑热闹,何况是他呢?
凝宝果然犹豫了,看看孟雪俊,又看看瑞明。乐平眼睛一亮,刚想再加把劲,孟雪俊蓦地沉声道:“瑞明年方十七,簪花八项里便精五项,通三门。乐平下个月就满二十了,琴棋两项还是一塌糊涂——你若想他过不了初试,带他去玩个够也无妨。”
凝宝一怔,眯着眼睛瞅瞅乐平,慢慢地把他的手从她衣袖上扒下去:“乐平,冬禁日庆典每年都有,这次不行还有下次呢。你就在这儿好好跟他学琴,晚点我回来会考校你。届时你若弹不全《童梦》……今晚你就一个人待在客栈里吧。”
《童梦》,三调两节,夏侯国稚童学琴的启蒙必修,简单到……连曲都称不上。
乐平颤抖着看他们各自回屋装备,须臾,关门,泪流满面:原来在师父眼里,他笨到连《童梦》都弹不全咩?这、这实在是太打击人了啊啊啊啊!!!
————成语小百科————
冰炭不投:比喻彼此合不来。出处《韩非子.显学》:“夫冰炭不同器而久,寒暑不兼时而至。杂反之学不两立而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