凝宝足足懵了一分钟才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心里像揣了只小鸟儿，扑拉扑拉扇翅膀，雀跃得很，理智却说：这样不对，你大意了，越界了。难道你忘了你现在是个什么身份？难道你忘了你该做什么，必须做什么了吗？
她已不是单纯的相思熏教坊第一驯教师了。有人张了网等她回京都，她自己张了网把孟雪俊拖下水……家主继承人嫁娶是犯禁，五服内同姓通婚更是大忌
她存心犯忌，她存心要跟罩在她头顶的阴霾斗个输赢，她的心思孟雪俊不可能不知道，他却依旧一头扎下来，到现在也没反悔的意思。纵使孟雪俊一直没对别人提起这事，纵使她仍无法以平常心面对这位表哥，但……
“你以后不要这样了。”凝宝用力抹了抹嘴，退后两步，眼睛望着脚尖，说给瑞明听，也警告自己不要再犯错，“我和我表哥已经交换过信物，明年五月我们就要成亲了。”
虽然这个男人和她同是落鹫星出时降生在这世上的，虽然这个男人已经知道了她的很多秘密，可是，她有了婚约还亲近别的男人，让别的男人有亲近她的机会，那就是她的错，毋庸置疑。
孟雪俊不提，她便藏着瞒着。她那样轻浮，明知不可以还放任事情发生。等事情发生了，她才来说这样的话……瑞明因此发怒，因此看不起她，那也是她活该
凝宝不自觉地咬着下唇，连看瑞明一眼的勇气都没有。心虚、沮丧，阳光暖融，她却觉得从来没有那么冷过，甚至比她想起那些旧事时还要冷、还要冷……
对了，她还藏了一个秘密没有告诉他：她听爹跟娘说过，封神蛊是不能强行拔除的。因为蛊虫在挣扎中会将有毒的断肢留在人的脑子里，那和蛊虫分泌毒液的后果一样，一旦毒发，人便会发狂……发狂致死
往日她记不起前事，也不曾为自己寻医问药。而如今……慌也没用了。
一个随时都可能死去的人，和谁走得近了，都是害人。唯有孟雪俊，她很放心。怀雅死在她手里，她若死了，孟雪俊只有高兴的份儿，决然不会伤心消沉……
“因为他适合你？”
戏谑的语气，带了笑意，却没有嘲弄的意思。随即便有只手伸过来，拈着颗暗红的梅子，直送到凝宝嘴边：“来，要咬就咬这个，别把牙硌掉了就成。”
呃？凝宝惊愕地抬眼望着他，嘴微微张开，还没来得及说话，梅子已进了嘴。许是腌制的时候糖没撒匀，这一颗特别酸，她吐也不是不吐也不是，只得压到舌头下面，皱着眉头含糊不清地道：“你是不是没听清楚我刚才的话？我和他明年……”
“你们不会成亲的。”瑞明微微一笑，指尖在她唇上轻轻一扫，带走一星细白的糖粉，“不会，也成不了。”
他笃定的口气砸晕了凝宝。她脑子里一团乱，心里也是，半天才结结巴巴地问道：“为、为什么？”
难道他也知道她活不长了，未必能等到明年五月？
瑞明蓦地把她拉进怀里，险险避开了个转圈转昏了头的姑娘，这才凑到她耳边低声道：“敦禧帝在位时不是下过一道圣旨么？五服内夏侯本家的男女不论堂表皆不得通婚。就算我师父敢犯禁，你们的族人也不会坐视不理的。”
凝宝顿时松了口气，从他怀里挣出来，看看四周沉沦在欢乐中的人们，不得不又走近他。
她刚想开口，瑞明便转到她右边去，左臂往她腰上一环，一面护着她朝前走，一面低声道：“你爷爷虽然年纪大了，却未必糊涂。若是只在官媒司的婚姻薄上落下你和我师父现在用的名字，他决然不会承认他的长孙女嫁给了逍遥王，就算你有本事让天下人都知道实情，那相思熏教坊怎么办？你要让天下人也知道流香姐她们就是鬼差吗？可若是你用了你原来的名字……阿宝，寻常人嫁娶，地方官媒司尚要将两人的姓名、籍贯递交京都户部审核，你觉得你有可能那么幸运，在户部尚书夏侯楚文，也就是你三叔的眼皮子底下成为漏网之鱼么？”
“你、你怎么知道……”凝宝目瞪口呆。
“这个并不难猜吧？”瑞明笑了，“我爷爷说过，夏侯家族的家主终生不得嫁娶，连你爷爷膝下的六个儿子亦皆是过继得来。你不想做家主，又不想连累别人，最省事的办法便只有赶在今上召你回京都之前嫁人了。”
凝宝无语了。她的心思真的这么好猜么？她还以为除了孟雪俊就不会有第二个人能猜到了……
“你不喜欢我师父，因着十二皇子的事，你认为我师父也不可能喜欢上你，而他的身份足以让他在事发之后不会受到惩罚，所以你才会选择他，对不对？”瑞明揽着她转进条小巷里，这儿没人，人都在大街上欢歌热舞呢，声音稍大些也不怕被人听到，“可你想过没有？就算这场亲事成了，你和我师父以后怎么办？你是要像现在这样整日同他吵嘴抬杠呢，还是像之前断水的那两天一样，他一语不发，你不冷不热？”
凝宝哑然。她是服下了传说中可以起死回生的朱玉果，可传说毕竟是传说，流香贸然拔除了她体内的封神蛊，再好的灵药许也就是能多让她活些时日，她哪里会想那么长远？
冷不防，瑞明又冒出一句：“更何况，你有心和我师父好好过日子，我师父也不会娶你的。”
“……怎么说？”凝宝眯了眯眼睛，慢吞吞地把他的手从她腰上拉下来。
被人看穿心事的震惊已经没了，她现在很恼火，恼火得不得了——她很差？差到孟雪俊那种连半个朋友都没有的家伙也会嫌弃她？所以面前这个才十七岁的小子才会肆无忌惮地对她动手动脚兼动口……好吧，以前就算她自找的。往后他敢再碰她一指头，她就叫他后悔降生到这世上
瑞明浑然不觉面前的女人即将炸毛，以为总是谈论她和孟雪俊定亲的话题让她不自在了，也不急这一时，便稍稍退开些，正色道：“现在告诉你你也不会信的。不如我们打个赌，要是这桩亲事成了，他**我再见面，我定然恭恭敬敬称你一声师娘，决计不会让你为难……如何？”
他信心十足，全不知用错了法子。见凝宝低头不语，还道是她也明白过来了，正待再说，凝宝却蓦然抬头直视着他的眼睛，脸上一丝笑色也无：“好，等回了客栈，我们白纸黑字，签字画押你若赢了，条件随你开，只要不是让我杀人，其他都随你”
她开出的条件很诱人，瑞明却觉出点不对劲，暗暗寻思哪里出错了。
凝宝等得不耐，将那面具一把扯下，皱眉道：“怎么，你不敢赌了？”
被个小毛孩子瞧不起，却不是因着她行为的疏失而瞧不起她，而是他认为哪怕订了亲，孟雪俊也不会娶她。为这种理由生气很可笑，她知道，可她还是生气。她确实不喜欢孟雪俊，孟雪俊也不是无目的地应下婚约，但，她的自尊心受伤了，伤得很重，不是那么容易就能痊愈的。
“你……生气了？”瑞明小心翼翼地问道。细细回想自己说过的话，没有哪句有错啊，真叫他模不着头脑。
凝宝不答，把头上的珠花扯下来扔给他，打散头发，用手随便捋一捋，麻利地结作条辫子甩到背后去，又把那双花结拆了，在腰上多绕两圈，末端塞进去，然后抱手望着他，沉声道：“你赌是不赌？”
儒雅飘逸的一身衣服，楞被她穿出了彪悍的味道。她何止是英姿飒爽，她抱着手睨眼瞧人的样儿，简直像母老虎
瑞明挠头了：“我哪里做错了吗？”。跟这丫头不能硬扛，她就是个牛脾气，你越扛，她越要硬到底——这些天来孟雪俊屡战屡败足以证明这一点。
凝宝不接话。又等了一会儿，见瑞明还是不应，她扭头就走，干脆利落，一如从前。
把他看做男人，是她的错。有胆挑衅没胆应，不是小孩子是什么？她眼睛瞎了才会觉得他长大了，她脑子进水了刚才才会犯糊涂没揍他
瑞明回过神来去追。人多，他放不开手脚，凝宝却仗着身量小，游鱼也似地穿来绕去，总是跟瑞明保持着三丈的距离。
他们从客栈出来到那条小巷，起码用了半个时辰。而今往回走，盏茶工夫都没用就看见八叠木客栈的褪色招牌了。
瑞明一看她进了客栈，心中一凛，顿时明白她去干嘛了。他暗叫糟糕，加快步伐，没走两步，却被突然横过来的一队打腰鼓的姑娘给拦住了去路。
等他突围而出，冲进客栈又冲上三楼，还没到孟雪俊住的那间屋子的门口呢，就听见凝宝的大嗓门了——
“姓孟的，我警告你，定亲的信物你已经收下了，若他**敢反悔不娶我，我就把你家给掀个底朝天”
完了……完了完了完了……瑞明如挨了当头一棒，耳朵里嗡嗡乱响。
他扶住栏杆，深呼吸再深呼吸，勉强让自己镇定下来，快步走过去。刚进门，他还没来得及叫“师父”，只见孟雪俊笑微微地瞥他一眼，说不出几多得意。
“我娶，我一定娶。”孟雪俊转向凝宝，得意就化作了柔情万千，故意略略提高音量，笑道：“明年五月簪花会，咱们就借借今上的东风，在京都风风光光把喜事办了……夏侯怀帧此生只要夏侯霖羽相伴，绝不再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