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男人的声音意外地动听,让人忽然想到崖缝中泄出的清冽山泉、迎着朝阳盛开的云翘花之类的美好东西。但,敌意明显,他毫无掩盖的意思。
叶阳丽婷直接承受着他冰冷的目光,竟有种背脊生寒想要立刻逃开的感觉。
她和凝宝还未对他的话做出反应,又有一个高大男子冲进店里,目光略一扫四下,很快便定格在凝宝身上,一个箭步过来,与先前那个青衣男子并肩而立,将叶阳丽婷投向凝宝的视线阻断,下巴微扬,居高临下地睨着叶阳丽婷,话却是对身旁的那个青衣男子说的:“揍他?”
叶阳丽婷一激灵,挣了两下没挣月兑箍在她右腕上的那只手,反而令对方加重力道,弄得她的腕骨快要裂开般疼,慌忙向凝宝求援:“你什么时候成亲的,刚刚怎么不告诉我?”
凝宝回过神来,把纸包扔到柜台上,使劲把那个穿着妖艳孔雀蓝外袍的男人拨到一边,从他两个中间挤过来,扭头瞥眼神情不善的青衣男子,皱眉道:“松手她是我朋友”
那男子没吱声,眼神沉郁地看看她,又看看叶阳丽婷,半晌,才缓缓放开了叶阳丽婷的手。
叶阳丽婷一得自由,立马躲到凝宝身后,一面揉着手腕,一面打量那两个男人。凝宝问她伤到没,她白眼一甩,颇是不满:“你相公的力气你还不清楚?”
此话一出,对面的青衣男子眼中的冷意渐渐消褪,嘴角轻扬,笑意动人。
凝宝却登时瞪圆了眼睛涨红了脸:“你听他瞎说”指指穿孔雀蓝外袍的男人:“那是我徒儿乐平。”又指指青衣男子:“我徒儿的弟弟瑞明。”介绍完毕还低声充:“任务。”
叶阳丽婷恍然大悟,同情地看看他们,嘀咕:“原来都是和我一样的苦命人。”
凝宝眼角微微一抽:“你说什么?”
“没什么。”叶阳丽婷偷偷吐吐舌头,朝前一步,爪子又很自然地搭到了凝宝的肩膀上,故意忽略眼神又复阴沉的瑞明,觑着乐平嘿嘿一笑,贴着凝宝的耳朵轻声道:“这就是你收的徒弟?瞧起来不怎么样嘛……要是我能撂倒他,你要不要重新考虑下我?”
凝宝一愣:“考虑你什么?”
叶阳丽婷郁闷了:“你说是什么?”
看着她两个旁若无人地咬耳朵,瑞明的脸色愈发难看,乐平也有点恼火。他还没弄清楚他亲爱的师父大人干嘛要和孟雪俊定亲呢,居然又从半路杀出个男人来巴着他师父不放了。青天白日的,一男人没骨头似的倚在个女人身上算怎么回事啊师父也是的,就算不把瑞明当男人看,也不能当众这么刺激人吧
但气归气,他到底不敢上来把叶阳丽婷拉开,只得清清嗓子,问道:“师父,他是谁?”
凝宝未及作答,叶阳丽婷已笑眯眯地道:“瞧着你不像是耳朵不好使的人呀。你师父刚才离你那么近,她说的话你竟然没听见?我是你师父的朋友,好朋友。”又低声咕哝:“脸那么黑还敢穿这种色儿的衣服,也不怕别人看了伤眼睛……”
她习惯性吐槽,针对的是那个抢在她前头拜师的男人,无意中却正戳中凝宝痛处,是以下一秒,乐平还没发火,凝宝倒先垮下脸来:“穿什么色儿的衣服全凭自己高兴,跟别人有什么关系?怕伤眼睛就不要看,又没人请你看。”
瑞明眼睛一亮,乐平乐得差点鼓掌叫好。
凝宝说罢便拉开叶阳丽婷搭在她肩上的手,阴沉沉地斜叶阳丽婷一眼,沉声道:“站直了,别整天没骨头一样。”
叶阳丽婷头皮一乍,条件反射立正站好,敛容正色,大气都不敢出。
一看她那神经紧绷的样儿,瑞明和乐平顿时了然,这位八成也是饱餐过凝宝拳头的可怜人啊。他们赶紧把先前叶阳丽婷送给他们的同情再还给她,笑容里还掺些戏谑和幸灾乐祸,气得叶阳丽婷直瞪眼。
凝宝没发现她背后的视线大战,拿筷子把散落在柜台上的冷圆子一个个夹进垫了薄木板隔热的纸袋里,准备跟老板道歉,顺便再买几份热乎的,让那兄弟两个送过去给杂耍班的人尝鲜——贵记的油炸蟹黄粉圆子五文钱一个,一大份二十个就能装一海碗,要不是想着他们干活辛苦没空到处逛,她和叶阳丽婷两个人怎么会买六份那么多?
现在好了,叶阳丽婷吃了一个,剩下的一百一十九个全冷了。要是等会儿喝茶的时候吃不完,只能带回去当夜宵……咦,老板到哪儿去了?
凝宝诧异地环视周遭,别说老板伙计,连炸圆子的大师傅和刚才排在她和叶阳丽婷后面的那一串人都不知去向。听见店门外有窃窃私语之声,偶尔还能看到门边有人探出头来又飞快地缩回去,她疑惑地凝神细听——
“怎么样怎么样?动手了没?”
“嗐都站着不动呢,那女的也没哭闹,估计还在想怎么狡辩吧。”
“唉唉,真不要脸,和奸夫一起被抓到还想狡辩”
“可不是嘛,我老早就瞧出来她不是个正经人——哪有正经女子会在大街上跟男人勾肩搭背的?我还当她是花四海的姑娘,没想到居然是住家的妇人。”
“那男人也是个没气性的,都戴了绿帽子了,叫他松手他还真的就松手。换成我,啥话都不说,上去都揍,揍完了两个都绑上,装笼沉潭,免得丢人现眼”……
凝宝初时还没反应过来他们在说谁,等到她明白过来那个“该和奸夫一起装笼沉潭的不正经妇人”就是指她的时候,她险些一头栽倒。
低头沉默良久,沉默到在场三人心里都发毛,她才缓缓回头望向瑞明,眼角开始下弯,嘴角开始上扬:“看你做的好事……”
诡异的笑容配上阴森森的语气,震撼力十足。叶阳丽婷一哆嗦,躲到柜台后面去。乐平汗毛倒竖,却犹在强撑:“师父,你别激动,你先听我解释,我们……”
凝宝根本不听,慢慢转过身来,慢慢举步逼近,怨气冲天,还有一缕散发黏在唇边,恐怖度破表:“我啊……我已经给官媒司缴了两年罚款了……你还觉得我应该更悲惨一点么……你这个可恶的家伙……”
乐平终于承受不住这种视觉和听觉的双重冲击,颤抖着丢一句“不是我不够义气”,飞也似地逃去柜台后面,看见亦是一脸惧色的叶阳丽婷,忍不住狠瞪她一眼:“都是你这小白脸惹的祸……有胆做没胆担,懦夫”
叶阳丽婷回以鄙夷白眼一枚,嫌面具碍事不好发挥,一把扯落了,冷笑:“是你们眼瞎,怪我?”
她肤色极白,粉粉女敕女敕,女敕得像是一掐就会滴出水来。柳叶眉下眸若点漆,顾盼间无心亦生媚意。没有再刻意压得声音低沉,便露了软糯的本原……女人?
乐平猛地站起来,头撞到木板,砰地一声,疼得他立马又蹲下去,口中却已大叫起来:“瑞明,这厮是女的”
屋外登时一片死寂。正准备暴揍始作俑者的凝宝愣了一下,瑞明趁机绕过她快步走到门口,朝众人抱拳环揖,笑道:“一场误会,惊吓到各位,真是对不住。”
等着看好戏的围观群众半天才回过神来,失望之色显著。有人小声嘀咕:“男女都分不清还敢来捉奸……什么事嘛”
瑞明只当听不见,看人多,干脆借这机会给杂耍班做宣传,为凝宝晚上的行动打铺垫——人都聚到楠鸣街来看杂耍了,王府里动静再大也不怕。
他本就是口齿伶俐的人,有心要做,哪里会做不好?片刻工夫便说得众人忘了先前的闹剧,一心盼着夜幕快点降临,好去看看那个杂耍班的本事是不是如他所说般神奇。
“不愧是凝宝教出来的……”叶阳丽婷听他舌灿莲花滔滔不绝,忍不住感慨一句,看乐平还望着她发呆,没好气地甩个白眼过去。起身看看凝宝,见凝宝站在原地发愣,诡异的笑容已消失不见,她赶忙出去扯扯凝宝的袖子,低声道:“走吧,从后门。”
凝宝面无表情地瞅瞅她,点了点头。瞧见乐平从柜台后探出头来望着这边讪笑,瞪他一眼,声音却柔下来:“把圆子都拿上。”
看来是没事了……乐平松了口气,迅速收拾好东西,跟着她们从后门出去。
她们三个在离贵记不远的一家茶馆门口等了将近两刻钟,瑞明才出现。满头大汗,像是跑了很远的路。
凝宝表面上不生气了,心里却还不痛快着。瑞明冲她笑她也不理,倒是叶阳丽婷惊讶得很:“你说个话都能出那么多汗?真是神奇。”
既然不是情敌,又是凝宝的朋友,瑞明当然要礼遇:“买了几份刚出锅的圆子送过去给甄班主他们,所以来迟了,真是对不住。”
叶阳丽婷却更是惊讶:“我没听见凝宝跟你说这事啊,你怎么知道……”
她话没说完,凝宝便催促道:“有话进去说,我站得腿都麻了。”一面说一面拉着叶阳丽婷往里走,急急忙忙,像是要躲开什么。
叶阳丽婷一头雾水,无意中瞥见她发红的耳根,不由得“虎”躯一震,回头看看一脸失落的瑞明,心里立马亮堂了。
席间不动声色地留意着凝宝和瑞明的言行和神情变化,这一顿茶点吃下来,她愈发笃定她的想法是对的。
“没想到你就是杂耍班的班主啊。”离开茶馆的时候,叶阳丽婷笑眯眯地拍拍凝宝的肩膀,“今晚等你们收了工,咱俩买酒回去促膝长谈……哈哈,尽兴地‘谈’”
她把那个谈字咬得分外铿锵,凝宝心神一凛,眯着眼睛定定地看了她好一会儿,才迟疑地应下。瞥眼那兄弟两个,仍是不理瑞明,单把乐平拉到一边,低声道:“你帮我看好她,别让她乱跑,还有……代我转告甄班主,我临时有事,可能一时半会儿赶不过去,不用等我了。”
她不等乐平回应,扭头冲叶阳丽婷笑笑:“你和他们先过去,我到钱庄换点碎银子再来找你。”说罢就走,眨眼工夫便过了街口转角,把他们远远甩在身后。
凝宝七拐八绕回到八叠木客栈,叶阳丽婷带来的那三个小丫头早是出去玩去了。她关上门,从隔间床下的包袱里取出套暗紫劲装换上,将帷帽的垂纱全数扯掉,拿了一领浅灰绸披风,便从侧窗翻了出去……
两刻钟后,杨尚同家的门房惊惶失措地冲进佛堂,抖抖索索地向正在念经的老夫人报告——老爷欠了人银子,革宿派的人找上门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