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着瑞明的哀怨太过逼真,他不知何时戴上的那只暗青手套很具震慑力,耿长老悄悄地狠拧一把郑长老,又穷凶极恶地瞪了眼另外两个老头儿,四个人醒醒神定定心,同心协力来扭转局面。
耿长老以哀怨对哀怨:“明少怎么会这么想呢?七爷选中的是明少,我等自然是一心为明少打算,哪里会再生二念?”
郑长老语气表情诚恳到极点:“明少受了委屈,我等心里怎么会好受?但宝师傅再嚣张,那也是七爷的爱徒。明少这么早就同她撕破脸,若她递信去跟七爷胡说一气……唉,我等实在很为难啊。”
另一位长老扶额做愁苦状:“派中弟子不成器,有外人潜入都不晓得。也不知昨夜明少说的话叫她听了多少去,她不忿七爷弃她而选明少,连昔日之情都不顾,将明少弄成这样。她既知我等相助明少,定然会将我等视为大敌。倘若她回去勾连花之云那帮人到这里来大闹,只怕斗狮会都无法如期举办了……”
恰如一语惊醒梦中人,四个老头子顿时变了脸色。郑长老丢个眼风给耿长老,看那三人上前围住瑞明继续攻坚了,便偷偷出门召集弟子准备再度搬家。
瑞明看在眼里,暗暗冷笑,脸上却仍是那副心灰意冷的神气,任他们如何说,只是不吱声。
待得三个老头儿说得口干舌燥了,他才低声道:“其实她也不是不念旧情的,不然我现在也不能站在这里跟各位说话了。”
耿长老一想也是。就凭对方没弄出啥声响便能让偌大的床变成碎片一堆的本事,别说瑞明,就是换了他也不知能在对方手底下撑多久。对方要是不手下留情,昨晚就可以杀了瑞明,大闹一番,叫革宿派再无力与别的帮派对抗。
她会动手,说明她多少是听到他们昨夜说的话了。她身手不凡,却只打伤了瑞明,而瑞明除了脸上有些伤痕,呼吸行动皆无异样,说明……
她舍不得对瑞明下狠手
耿长老眼睛一亮,只觉豁然开朗,按捺住心里的激动,小心翼翼地问道:“那么明少现在有何打算?”
瑞明瞥他一眼,走去桌旁坐下,别过脸看着墙角的白石灯台不说话。
耿长老估着是方才众老失态让他无法再信任,忙以眼神示意另外两个老头儿继续表忠心,自己则一会儿拧条热毛巾给瑞明擦脸,一会儿让人送了滚水来亲自泡茶给他赔罪赔小心。
瑞明着实享受了一番上宾待遇,瞧着折腾得他们差不多了,这才幽幽地叹口气,轻声道:“长老们莫怪我多心,只是……有时候总会遇到那样的人吧。不管做什么说什么,别人都觉得好,事情成了都是她的功劳,失败了也不是她的缘故。只要跟她在一起,哪怕我做得再好也没人会夸我一句,人人的眼睛都只看着她,人人都觉得我做得好不过是因为她有眼光……”
三分沮丧七分怅惘,情真意切,感人肺腑。
那两个总是被郑长老和耿长老压着一头的老头子登时湿了眼眶。一个道:“我明白我明白。”一个说:“真金不怕火炼,明少无需理会那些有眼无珠之人。”
而常年与郑长老明里和暗里斗的耿长老也颇是感慨:“是啊,总有那么些人什么力气都不费就能让人觉得他样样都比别人强……老天真是不公平。”
于是,“挽回明少信任”的大作战就顺理成章变成了“与明少共伤感”的吐槽大会,弄得里间房梁上旁听的凝宝险些笑抽了。
经过一通抱怨安慰之后,三老对瑞明大感亲近。同是做什么都不被人重视的人,互助互利才是正道啊。
耿长老还拍着瑞明的肩膀,甚是豪气地道:“明少不必伤怀,他们那是眼瞎了才会不识真明珠。”
瑞明暗笑不已,不失时机地表示感激,又做出副下定决心的样儿,低声道:“照我说,诸位不用担心她会和那些帮派联手。她那人的性子我最清楚,她又傲又好面子,总是觉得自己什么都办得到,别人于她而言全是拖油瓶绊脚石,她避都避不及,哪里会主动去找人帮手?如果我没料错,昨夜她费了那么大力气仍不能让我低头跟她回王府,回去之后也必不会跟别人提起她来过这里。就算她知道了我们的计划……呵,她对七爷都生了嫌隙,你们觉得她还会相信甄班主他们对她无所图,好心地去提醒他们斗狮会可能是个陷阱么?”
耿长老等人半信半疑,瑞明又挂着凝宝还没吃早饭,便打算随便捡几件无关紧要的小事举例说明。将要开口之际,恰见郑长老领着耿文荃进来,瑞明暗道一声天助我也,丢下旁事,让耿文荃将昨天所说的在王府的遭遇再说一遍。
耿文荃不明所以,看耿长老点了头,不得不照做。他生怕说多了会出错,不再如昨日般加油添醋地细说,只一口咬定是花之云卸了他的膀子,又咄咄逼人训了他一顿,便不肯再说下去。
他是出于私心不敢多说,却不料话少才正合瑞明心意。瑞明听罢微微一笑,凑到耿长老耳畔低语几句。
耿长老面色微变,须臾,却是笑了:“如此,便依明少的意思,咱们照旧在这儿住着。”
郑长老愕然。外头弟子都在打包行李了,他突然来这么一出算怎么回事?
耿长老却不给他开口的机会,起身朝另外两名长老点点头,又冲瑞明笑道:“稍后会将新床和药材送过来,明少只管安心休息,旁的事我们自会料理。”
说罢便领着儿子和两老扬长而去,郑长老又惊又疑,看看含笑不语的瑞明,皱皱眉,追出去了。
不多时,有弟子过来将里屋打扫干净,搬了拆开的拔步床来现场拼装,书案也新添一张;有弟子送来簇新衣衫并鞋袜,除了他要的那些药材之外,还有两瓶散瘀活血的上好药膏;又有弟子撤走冷了的早点,换了热乎的蟹肉粥和花生芝麻炸团子来,连同一壶刚沏好的纯正点山翠摆上桌……总之人人见了瑞明皆是恭恭敬敬地抱拳行礼,热心又殷勤,态度与之前真叫做是天差地别。
瑞明哪会不懂这其中的奥妙?略笑笑道声“代我多谢几位长老”,耐着性子等到他们全出去了,门口青毡帘也落下了,他凝神细听一回,确定门口没人留守,这才倒了杯茶,拿托盘把粥和团子端到里屋去了。
他脚跟刚立稳,凝宝就跟只大狸猫一样悄无声息地从梁上跃到了拔步床的床顶上。她扭头看看窗外,飞快地从床顶上跳下来,伸手捞了个团子塞在嘴里,又抓了两个,冲瑞明俏皮地眨眨眼,又蓦地纵上床顶,跃上横梁,蹲下就开始啃团子,活像……活像他在昆岚山里见过的小松鼠
瑞明忍着笑,踮着脚把粥和茶放到床顶上,把剩下的团子和托盘往后窗处新添的书案上一放。抬眼瞧见后院里某弟子好奇地看着这边,他眼儿一眯,笑了笑,转身坐到书案上,背对着敞开的窗户,拈起个团子吃起来。
没办法,大白天关窗关门容易引人怀疑,凝宝既是不肯走,他就只能弄点“怪癖”出来掩饰下了。
那人看了很久才走开,瑞明听见他的脚步声过了西侧的转角,把咬了两口的团子放到碟子边上,出去把手巾、茶壶和杯子拿过来。他照旧坐到书案上,擦擦手,倒杯茶抿一口,也不抬头,就那么眼睛看着地低声说道:“他们都知道耿文荃在王府是被谁教训了,撒那种谎无非是想挑起我对那些帮派主事人的不满……昨晚一堆人在场,你却亲自动手,一来显得你们不睦,二来……”
“显得我自大不信任人嘛,明白。”凝宝含糊地接了一句,把嘴里的东西咽下去,看看床顶上的粥和茶,眼珠一转:“鞭子你带着呢吧?丢上来给我。”
瑞明抬头一瞥她:“有什么事等吃完再做吧。”
凝宝皱眉催促:“哎呀,快点给我,我这不就是想吃饱才问你借的嘛。”
瑞明愣了一下,看看她伸出来的手,又看看床顶的东西,略一思索,无语了。她那哪是因为刚才那些话不高兴啊,她纯粹是懒得跳上跳下,想以鞭代手把东西弄过去吃啊……
果然,凝宝鞭子一到手就瞄准床顶上的那碗粥。瑞明只瞧见道细长黑影嗖一下过去又回来,下一秒她就捧着碗喝得无比香甜了。
瑞明正感慨这鞭子到她手里比那章鱼的触手还好用,凝宝已将空碗“嗖”回床顶上了。
“把团子再给我两个。”她舌忝舌忝嘴,眼睛亮亮地盯着瑞明身旁的那盘油炸团子。
瑞明忍俊不住,故意逗她,连盘子一起端起来,冲她挤挤眼:“想吃就自己拿。”
话音未落,一道黑影挟着冷风骤然奔面而来。他唬了一跳,却坐着不动,连手也没抖一下,只全神贯注地盯着手中的盘子。
但见那鞭梢从盘子下面钻过去,从另一头折过来,将将要触及团子的时候,她在上头蓦地一提,团子就和盘子一起到梁上去了。
片刻后,凝宝抹抹油光光的嘴,伸出头来冲他嘿嘿一笑,把两个团子和盘子一起又送回他腿上,小声道:“给你留了两个,趁着还热乎,你赶紧吃了吧。”
瑞明斜她一眼,笑笑地嘀咕一句“算你有良心”,再去找那个咬过的团子,却是再也找不着了。
瑞明愕然地抬头看看那个已经在闲适地饮茶消食的家伙,又低头看看盘里依偎在一起的两个团子,笑意一点点爬上嘴角,又一点点爬进眼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