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音落，瑞明恰撞进那光亮之中。
和他想象的一样，豹场内宽敞得惊人。
无数块白石板拼就的地面在灯光下呈现出与玉石相仿的光泽。朝外倾斜的环形坡壁高逾十丈，若无那十六道玄黑铁门，真可谓是光滑如镜……任武功再高，想要一口气飞纵到离地最近的落脚处，除非是做梦。
瑞明刹住去势，按了按腰间的乌蛇鞭，苦笑。
抬头看，坡壁尽头往上伸出三圈平台，以暗红木栏围住。木栏后每隔三尺摆放着一把平头交椅，木栏前与交椅相对的是一名天青劲装手持短弩单腿跪地的革宿派弟子，短弩已上弩矢，削尖的铁头对准了场中。
三圈平台共可摆交椅六百三十六把，此时已坐满了人，也就是说持短弩者亦有六百三十六名，加上贴壁而立随时准备为客人斟茶递水的弟子，还有豹场外的守卫……
瑞明神色微变，悄悄握紧了鞭柄。革宿派现有的弟子人数是外界所知的一倍还多，要赢这场战，不易。
座上人本在交头接耳窃窃私语，听得铁门开启，便如约定好般同时噤声不语。片刻后见得瑞明掠入场中，静默一刻，方如水入烧沸的油中，顿时炸开了锅。
灯光从看台后的石壁上朝下倾泻，瑞明看不清他们的面孔，他们却能将他的表情和举动看得清清楚楚。
看台与地面相距太远，等他们说的话传到瑞明耳中，只余苍蝇嗡嗡般的声响……
看不清、听不清，抬头看便会叫灯光晃花眼，还有无数铁弩蓄势待发，在这种情形下，谁站在那场中央都会有种渺小如蚁，只能任人宰割的无力感。
瑞明的手开始微微发抖。他已经知道当年被送入各豹场的那些战俘为何无一例外皆死于兽爪之下的原因了。
这样的压力，只有两种人可以无视之，一种是疯子，一种是……死人。
出口处的铁门已闭合，其余十五扇铁门后已隐隐传出野兽低低的咆哮声，凝宝和钟明还没出现，看台与地面之间的距离和铁弩将可能会有的援助尽数挡住。
逃不得，退不得，孤立无援，生死一线。
瑞明忍不住叹了口气，这把……似乎玩得太大了呢。
南面第二层看台上有人站起来，清清嗓子，用种干巴巴的声音致开场辞。
像是在炫耀内力深厚般，中气十足，字字清晰。那声音瑞明并不陌生，说话的人是革宿派四长老之一，姓钱，总是一副受气包的样儿。如今可算是在江湖同道面前露了脸了，但听不出他有扬眉吐气的喜悦，无精打采心不在焉倒是谁都听得分明。
好似在赶时间，他匆匆忙忙背完那篇不知所云的东西便挥挥手：“开始吧。”
瑞明刚要解下乌蛇鞭备战，那钱长老却又突然补了一句：“还请明少多加小心。”
这句话说得诚恳之至，倘若瑞明不晓得他们的计划，估计都要被他感动了。
老人家莫名其妙的一笔让瑞明觉得格外滑稽。这个与死亡也许只有一门之隔的年轻人索性放任自己笑出声来，暂时摆月兑了那种沉重的心理压力。
心血来潮，他运足劲力猛地甩了下乌蛇鞭，鞭梢落地，声响清脆。他望着看台上将要落座的钱长老，傲然一笑，高声叫道：“多谢长老关心——若然我宗政瑞明不幸先行一步，奈何桥上，我定当驻足恭候四位驾临。”
一语出，全场死寂。
须臾，有人大笑出声，赞了一句“好气魄”，随即三层看台上便都沸腾起来。不知有多少人用上内力大声夸赞，七嘴八舌，震得瑞明的耳朵都麻了。
西南角和东南角的两扇铁门就是在这种蕴了内力的声浪中缓缓升起的。安静时会显得异常清晰的隆隆声，此刻被看台上的声音压住，要不是瑞明恰好面冲南站着，这亏只怕是吃定了。
空气中多出种野兽身上特有的腥臊气，瑞明看见那两条幽深黑暗的巷道中各有两点碧绿荧光在晃动。
许是突如其来的光亮令它们畏惧，许是豹场中巨大的声浪惊吓到了它们，它们没有立时冲出巷道，反而从喉咙中憋出威胁的低吼，慢慢退后。
不知谁人打了个脆亮的呼哨，正对场中的拱顶上突然发出种奇怪的声响，有东西从上空猛地砸向场中
看台上的人在那声呼哨之后及时停止了吵嚷，于是下一秒便看见瑞明极快地一闪，避开了那从天而降撞向地面的……水？
瑞明怔忡只一瞬便否定了这个答案。那不是水，那是……
血
鲜红如雨点般“刺啦啦”打在白石地板上，浓重的腥气顿时四散开来。那片玉色的中央像是蓦然开出了一朵诡异鲜艳的红色花朵。
花开之后是死一般的寂静，但这寂静只持续了数秒便被两声应和般的嗥叫打破。黑暗巷道里的幽幽绿光开始朝门口移动，瑞明全身的肌肉都在那一刹尽数绷紧。
缓慢步出黑暗的不是他想象中的山狮，也不是人类，而是——
狼。
两头饿狼。
完全暴露在灯光下的一刻，它们同时扭头看了对方一眼，继而又默契地将视线集中到了瑞明身上。
它们灰扑扑的毛被泥污和血迹粘成了一撮一撮的，扫帚似的长尾巴平翘如出鞘的刀，月复部瘪得厉害，肋骨的轮廓清晰可见。离地上的血迹越近，那幽绿的眼睛里流露出的贪婪便增加一分，显然它们挨饿已不是一天两天。
它们前行得很是谨慎，头压得很低，随时会进行扑杀攻击的架势。它们试探着一步一步靠近，耷拉在嘴边的血红的舌头衬得利齿森白，令人不寒而栗。
瑞明记得凝宝在《昆岚山纪事》中提到过，宁遇狼群，不战孤狼。头狼败退，狼群便会退，而孤狼……它们要的是活命的食物，为此可以不惜一切代价，哪怕是死。
麻烦大了……瑞明咬紧了牙关阻止自己做出后退的举动。《昆岚山纪事》中说，遇上孤狼，万不可移开视线，气势就是取胜的关键。但此时一来就是两头，它们独自打拼惯了，不分高下便不会轻易听从对方的指挥，他就算气势如虎，一双眼睛怎镇得住两头饿鬼？
石壁和拱顶虽是挡住了寒风，豹场内也算不得冷，却也没到能让人流汗的地步。然而，看着两头孤狼杀气腾腾地逼近，瑞明额上渗出的汗多到沿脸颊滑下，将白衣的衣襟也洇湿了一片。
在离血迹不到一尺的地方，两头孤狼忽然停下了脚步，它们蹲坐下来，歪着头谨慎地审视着这个不攻击也不后退的人类。
凶残多疑是狼的本性，孤狼在这一点上比群居的狼更明显。
沉重的压力之下，瑞明忽然心念一动，深呼吸，挺直腰板，下巴微扬，居高临下地看着它们，执鞭的手慢慢扬高，然后猛地一甩，鞭身波浪般起伏仅一瞬，鞭稍便重重地砸在了地上，
这一下他运足了十成力道，声响如晴天霹雳，两头孤狼不约而同地抖了一下，有些瑟缩却不肯后退。
瑞明的右手虎口被地面回敬给鞭子的力道震得酸麻，他却无心理会，攥紧了鞭柄，极慢地抬手，又猛地一鞭抽到地上。
蹲坐在地上的两头孤狼呼地一下站起来，上身压低，发出威胁的低吼，但耳旁的硬毛已根根乍起，显然是生了惧意。
瑞明心中一喜，扬鞭又是一下
两头孤狼蓦地止声，继而又发出更大的吼声。它们一眨不眨地盯着瑞明手里的乌蛇鞭，开始缓慢地后退。
很好瑞明暗暗松了口气，不顾虎口被震裂的疼痛，扬鞭又要继续。
那种发讯号的呼哨蓦然响起，拱顶上又出现了先前那种物体翻转的怪异声响。
血雨自高空砸下，饶是那两头孤狼躲得快，身上还是挨了几下。
那疼痛不算重，血腥气却骤然浓郁了数倍，它们扭过头去舌忝舐着沾到毛皮上的血，再看向瑞明时，幽绿的眼中已被贪婪完全占据。
孤狼在鲜血的诱惑下再度朝瑞明逼近，看台上登时起了骚动。不知是谁起头狠狠地唾了一口，高声骂“不要脸”，便有无数人跟着大声唾骂起来。
那钱长老却无回应，木栏前的弓弩手们也如木雕泥塑般保持着射击的姿势。
等到两头孤狼走到了血点最密集处，试探地低头舌忝舐的时候，钱长老才蓦地开口说道：“场上两方必得有一方毙命才算结束，这可不是我定下的规矩”
不知因着生气还是因着别的什么，他的声音在微微颤抖。
看台上重新安静下来。瑞明瞧着那两头孤狼的样子，把心一横，也不再扬鞭威吓。
他自知自己没有凝宝那等臂力和耐力，多耽搁一刻，多浪费一分力气，生的希望便会随之减少，是以飞快地将藏在乌蛇鞭中的三棱刺退出来。右手扬鞭抽向其中一头孤狼，左手执刺防备着另一头孤狼趁机袭来。
乌蛇鞭疾出如电，朝狼背砸下。那头孤狼似乎被吓懵了，竟然站着不动。而另一头孤狼也未趁势扑击瑞明，忽然调头一溜小跑朝原先出来的地方去了。
瑞明大喜，只等着乌蛇鞭砸断狼脊的声音响起。可他没有想到的是，鞭子快要砸中狼背的刹那，那头孤狼突然朝前一蹿，借势跃起，一纵朝他扑将过来，而那只看似逃走了的孤狼再次调头，绕向他的背后
情急之下，瑞明当机立断弃了乌蛇鞭，迅速将三棱刺换到右手里，侧身弓腰把头压低，在那片阴影朝他压下来的刹那，猛地朝狼起跳的位置挪了一大步，同时反手朝上刺去
一感觉到刺尖扎入软物，他便猛地加力往上一顶，随即用尽全身力气将串在了三棱刺上的重物狠狠地朝地上摔去
孤狼惨嚎，他却来不及喘气便蓦地转身屈膝跪下去，身子后仰，手中刺猛地扎向空中笼罩住他的那片阴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