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种气定神闲的悠然,那种略带调侃的语气,令凝宝头皮一紧。
亭子六角垂下的玲珑琉璃灯在风中轻轻摇曳,石桌上除了酒,还有几碟小菜和点心。
卤鸭爪、油炸蟹粉丸子、咸肉饼……都是她爱吃的东西,而且有几样是每年七爷为她庆生时必会上桌的。
凝宝紧张起来,盯着对面那个男人的脸看了又看,终于不确定地唤了一声:“七爷?”
花之云的眼睛敏锐地捕捉到她脸上转瞬即逝的一丝惊惶,心中一动,没有立刻否认,只微微扬起了嘴角:“嗯?”
上扬的尾音意味着模棱两可的答案,凝宝却轻易便踏进了这个语言上的小小陷阱。
人皮面具可以轻易改变一个人的容貌,流香的药能叫一个人的声线变得不同。既然她可以在流香和小包的妙手下成功扮作金顺泽,那么七爷扮成花之云暗中观察她的举动又有什么可奇怪的呢?
凝宝一惊之下,神经蓦然绷紧。她条件发射地要站起来,可右脚刚一使力便疼得她眼泪都出来了。她试了几回都没成功,最后只好放弃,脊背贴紧椅背,双肩却朝里微微缩起,凝了血痂的右手食指悄悄蜷到拇指下,右脚还往椅子下面移了移。
她不敢直视花之云的眼睛,却又不时偷瞟一眼他的神色。她畏畏缩缩像是很怕他冷不防就会动手,却又倔强地抿紧了唇坐着不动。
那一瞬间,花之云感觉自己看到了一头被人豢养着的小狼。表面上为着食物或是别的理由被人驯服了,收起了獠牙利爪,实际上戒心至始至终都没有消减过半点。只是被鞭子抽怕了,认为有危险时再不敢张牙舞爪主动出击,却也不肯轻易逃离……
“我没有失手。”凝宝突然小声说道,飞快地瞥他一眼又将头低下去,“要是你……您没中途离开就能看到了,那不是我的错。”
花之云怔了一下,没有说话,只眯缝着眼睛等下文。
凝宝到底是受不了他审视的目光,犹豫一阵儿便略微提高了声音分辩道:“是真的,那不能算我失手我叫他不要胡来,九喜它们根本不是我的对手,我也说了我一定能护好他,是他不信我,是他自己跑出去的”
花之云讶然,旋即便笑得如春花绽放:“哦,原来是这样。”他并不对她的行为作出任何评价,只把那碟卤鸭爪往她面前推了推:“吃吧,你不是很喜欢吃这个么?”
凝宝惊疑不定地看着他,半晌才试探地伸出手去拿了一只。
卤汁淋淋沥沥滴在桌上,浓郁的八角香气里有淡淡的茴香气味。相思熏教坊的王厨子熬制卤汁的时候总喜欢加很多八角粉,而茴香粉是某次她建议之后,王厨子才在做卤鸭爪的时候适当地加上一些。用这种配料做出来的卤鸭爪整个坊里只有她爱吃,旁人光是闻见那气味都受不了……
对面坐着的那个男人必是乔装改扮的七爷,她的判断决不会有错
凝宝艰难地咽了口口水,收回视线,咬断个爪尖默默地嚼。这回花之云再劝酒,她便不拒绝了,偷偷瞟他一眼,小心翼翼地抿一口,继续低头啃鸭爪,乖巧得不得了。
“没什么想问的吗?”。花之云突然问道。
凝宝愣了一下,抬眼飞快一瞥他又很快地低下头去:“没有。”
在此之前,她还想着同七爷再见面时一定要把那些困扰她的问题都抖出来,他不给答案她决不罢休。可现在她认定对面的男人是七爷了,却是什么问题都不敢问了。
从落樱巷到豹场,这个男人一直在她周围打转。她没法保证这几天自己的行为没有失当的时候,况且今夜在豹场,她不止破坏了他的计划,更是在他面前出了岔子。她底气不足,她怕他一怒之下会强行带她回丰乐,让她再也见不到瑞明……她确信他有那个本事,她也无法违逆他的决定。
说起来有点奇怪,七爷从来没有动手打过她,哪怕是在他最生气的时候,他也只是训她一顿,然后罚她禁足绣花。可不知道为什么,她就是很怕他。
这种怕……或许可以称之为敬畏的感情,从六年前她初次见到他的那一刻起就扎根在她心里。不管她在外头如何放肆,到了他面前就只有乖乖听话的份。不管她怎么疑心他,纵使他的命令不合理,到了最后她都会找理由替他开月兑,将不合理变为合理,然后老实照做。
习惯成自然,她已经这样过了六年多,要改变,很难。
“我倒是有很多事想问问你。”花之云似笑非笑地冲她举举杯,一饮而尽。
凝宝哦了一声,似乎镇定得很,搁在腿上的右手却轻轻地颤了一下,手指开始悄悄蜷向掌心。她丢下手里的鸭骨头,拿起杯子学他的样儿,一仰脖将酒喝光。
泡入酒中的金瑞香花早是与麦酒融为一体,经过百年的沉淀融合,酒味清甜却无醇厚之感。凝宝浅抿时只觉爽口非常,这会儿一下子喝下整杯去,顿觉一股辛辣气从那甜里冲出来,弄得她的喉咙一阵紧抽,刹那间无法吞咽也无法呼吸,憋得脸都红了。
然而,灼烧感在空荡荡的胃里蔓延开来,强烈的刺激过后竟有种说不出的轻松,令她一时间有些恍惚。
“怎么样,这酒不错吧?”花之云笑笑地又给她斟了一杯,“先吃点东西垫垫肚子再喝,不然一会儿你就该醉了。”
凝宝却把他的劝不当回事。她觉着那种刺激过后的松月兑感实在是舒服,没等花之云放下酒壶,她便迫不及待地又将杯中酒一口气喝光。
她酒量不行,一杯就上脸,两杯下去便面红耳赤,乌黑的眸子如笼在水雾里。她却浑然不觉自己的变化,只觉得绷紧的神经松弛下来,身体慢慢地热起来,心情似乎便跟着好起来了。
所谓酒壮怂人胆,她嫌花之云倒得慢,干脆把酒壶拿过来自己倒,没多会儿工夫,她就昏昏然了,不但敢直视花之云的眼睛,还冲他嘿嘿一笑,连敬语都省了:“你想知道什么?这天下还有什么事是你不知道的吗?”。
花之云又是惊讶又是好笑,一把将酒壶夺过来,故意唬起脸来沉声道:“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凝宝笑嘻嘻地顿顿空杯子,水汪汪的眼睛死死盯着他手里只剩了小半壶酒的雨过天青瓷酒壶。
花之云见她不说话,正要重复。她突然拿左手撑着桌子站起来,伸长了右手就去抢酒壶。
花之云忙避开她的爪子,把酒壶拎到她够不到的地方去,皱眉道:“你这是要造反呐?”
凝宝半点怕意都没有,一抓落空,右手顺势在半空里拐个弯便捞了个咸肉饼塞进嘴里,身子朝后一仰跌回椅子里。
她醉眼惺忪地望了他好一会儿,又低下头去啃饼子,像是全然忘了之前的事。
等到花之云决定放弃送她回屋休息了,她却蓦然抬起头来,一扫方才不正经的样儿,口气认真得不得了:“行了,七爷,我知错了,您要罚就罚吧,别再考验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