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平说得那叫一个情真意切,表情与语气搭配得那叫一个完美无暇,气势够强,情绪也控制得相当好,明明是指责,却不会让人有被冒犯之感,叫人发作不得也反驳不得。
鉴于乐平这段时间以来给人留下的耿直印象,以及凝宝下意识扭头看瑞明时瑞明亦是一脸愕然,凝宝便毫不犹豫地相信乐平此举是真情流露、未存半点私心了。
或许乐平本就是这样的性格,是她多疑,惯于以己度人,才会觉得他突兀的转变是另有所图吧?
凝宝以一种全新的眼光认真地审视着她唯一的徒儿,不由得惭愧了。
一个曾经养尊处优的大少爷都知道当务之急是先将死者安置妥当,而她居然将大局扔到一边,只顾为自己的私事发愁不满……真是太可耻了
凝宝狠狠地咬了咬下唇,忽然手上一紧,瑞明略带不悦的声音就钻进她耳朵里——“弄伤了手还不够,打算让流香姐把你脸也包上?”
凝宝愣了一下,松开下唇讪讪地低下头,受伤的手指不安地微微蜷起。瑞明怕不会又当众训斥她吧?她昨儿已经够丢脸了,再来一回……咦,搞什么啊,那些人怎么又全盯着她看了?
凝宝扫眼周遭,发现花之云和乐平也正望着她,乐平欲言又止,很紧张的样子,花之云却像是发现了什么有趣的东西,目光烁烁,嘴角笑意透出点戏谑的味道……戏谑?
凝宝头皮一乍,所有神经瞬间绷紧。她条件反射地微微压低身子,眼睛死盯着花之云,耳朵却竖得直直的,不放过周遭任何一点动静。
“宝师傅。”一个让她觉得有点耳熟的声音在靠近帐门的地方响起。
凝宝转动眼珠略一瞥,心就提得老高。
说话的是那个先前险些在她手里丢了性命的挑衅者。颈侧血迹犹存,他却像是已经忘了那档子事,离座向前走了几步,冲凝宝抱拳一揖,语气诚恳得叫她忍不住一哆嗦:“听说昨儿个是您孤身勇闯豹场,咱们七帮十派三十二门去观礼的人才不至于一个都没剩下……您的武功德行,咱们都看得清清楚楚。您要是肯为咱们拿个主意,咱们包准一个咯噔都不打。”
他话音未落,那帮江湖汉子顿如打了鸡血,团结得跟先前的争执没发生过一样,七嘴八舌大声附和,全都要凝宝拿个主意,就是不提瑞明和驭天令的事。
许是高度紧张有助思考,凝宝没费多大劲儿就明白了他们的意图——他们想赖账
他们未必知道七爷没有让她接触到太多鬼差组织内部的事,但他们肯定清楚鬼差组织里不乏武功高强者。七爷没有明确的指令,那些鬼差是绝对不可能听命于她的。
乐平的责问让他们下不了台,他们又不敢明目张胆对南斗王的孙子动手,所以他们才会再度绕回原点来。
让一个在他们看来已失去靠山自顾不暇的人来做“驭天”,自然比让南斗王的孙子来做更能令他们安心。至少,当他们的阴奉阳违酿成不良后果时,罪责完全可以推到她身上……可恶至极
凝宝气上心头,正想不留情面地揭穿他们,瑞明却突然转过头来冲她笑了笑,问道:“阿宝,你可记得当初西津王为何急着要引咱们来西津城?又为何要急着跟叶阳大人结亲家?”
他的声音并未刻意压低或提高,此时那帮江湖汉子一心等着凝宝回答,安静得很,该是能将他的话听得清清楚楚。
凝宝愣了一下,虽不知为何瑞明会突然在这种时候问这样的问题,她略加思索,还是开口答道:“他暗里蓄养祈火教劫掠财物,做贼心虚,知道他和世子中了毒也不敢公然求医,只得长年称病不理事,贿赂要挟杨大人听命于他,秘密遣人到处找大夫为他解毒。因着他一直无法寻到解毒之法,而今京都又传出风声说他的五百护兵也保不住了,他才会孤注一掷,想把叶阳大人和……和与我们同行的十三王爷一起拉下水以对抗朝廷。”
凝宝那一瞬的停顿并非故意,西津王让府中护卫护兵在五县设伏时明着是要活捉孟雪俊,至于他的真正目标是凝宝这件事只有寥寥数人知晓。他和铁骑营的监舍御史杨尚同如今已晓得今上的厉害,所谓兔死狗烹,若他两个不想带着家人一起死还被扣上顶永远摘不掉的黑帽子,那就只有乖乖听话尽力配合她和瑞明解决斗狮会的事。
当然,彼时凝宝没想那么细,趋吉避凶是人的本能,她也不知道她下意识地将自己和瑞明撇干净的做法会正中瑞明下怀,但瑞明听完之后紧紧一握她的手又轻轻松开的举动她并不陌生——那是鼓励。虽是无声,却已告诉她,瑞明很满意她的说辞,她可以继续。
凝宝暗暗舒了口气,翻手握住他的手,亦是紧紧一握又松开,以此告诉他她已知道该怎么做了。
瑞明眼中荡起丝笑意,看着她的眼睛,清清嗓子,不紧不慢地继续发问:“你到豹场之前遇见些什么人,做过些什么事?”
凝宝见他胸有成竹的样子,又扫眼那帮竖直耳朵专心听讲的江湖汉子,悬着的心渐渐放下来:“前天晚上你让我回府休整,结果戌时末我再去找你,革宿派的落脚地已是人去楼空。我本打算趁夜去豹场埋伏,却在城外碰上一队人马。那些人皆是布衣打扮,为首者名云冉,自称青衣帮副帮主,奉花之云花帮主之命在前往豹场的必经之路上等我出现,有要紧事要告诉我。”
她停下来吁了口气,定定神,续道:“我与他素不相识,他却好似跟我很熟一样,给我说七爷手下有内鬼与朝廷勾结,欲趁各门派主事前往豹场观礼之际将王府中秘藏的金银搬空……事关重大,他拿不出证据又让人围住我不叫我走,我一时气不下就跟他们动上了手。我不想随便杀人,这才处处留手,哪晓得他们不知进退,一味取巧纠缠,弄得我……”
凝宝越想越气,不管不顾地狠瞪对面的“七爷”一眼,故意讥讽:“哼,要不是叶阳大人带人赶过来,也不晓得‘花帮主’今儿还笑不笑得出来。”
花之云心里晓得凝宝这是还以为他是七爷假扮的,她对他有敌意可以理解,但听她将青衣帮的人说得好似不堪一击,他再好脾气也不由得有些恼火。碍着旁人不好发作,他只得沉下脸来冷哼一声以示警告。
瑞明瞧在眼里,估着凝宝是又犯浑了,忙掐了她的手心一下把她的注意力引过来:“后来呢?”
凝宝已是回过神来。她瞟眼抿紧了唇不言语的花之云,背上一刹间便冷汗淋漓。不过要她当着这许多人的面低头认错那是绝无可能,她咬咬牙不许自己胡思乱想,将昨天她潜回王府的所见所闻和后来将人装箱扔在地下王府的事一一说来。
她脑子转得不慢,察颜观色的本事也不弱,单凭瑞明和乐平二人聆听时神情中的微小变化,她稍加思索就确定了瑞明要她说这些事的目的。接下来说到斗狮会时,她便避开所有对她和瑞明不利的因素,配合瑞明,不动声色不遗余力地引导众人将那两千多人的死同今上联系在一起。
动脑子比动拳头费力,摈弃老夫子式的滔滔不绝战术而选择“以事实说服人”的过程就更加艰辛。然而当下她除了这样也实在找不出能助瑞明解决眼前问题的办法,是以等到这一问一答的解谜游戏接近尾声,她额上已泌出层毛毛汗,直恨不得当初她勤学苦练的不是武功而是如何在短时间内说服人的本领。
所幸她的辛苦没有白费,她长久以来塑造的老实人形象也给她说的话增添了不少可信度。到最后理该揭晓“谜底”,让所有人都知道应当对这场灾难负责的唯有今上一人时,她和瑞明不约而同地沉默。但帐内沉寂片刻之后,便有江湖汉子猛然起身,以种悲愤激越的语气说道:“难怪连七爷也着了道那厮根本是蓄谋已久,就等着这次斗狮会呢”
犹如一石激起千层浪,帐内顿时哄乱起来。不过,这一次他们已无心去理会自家的地盘够不够大、他们可以借着替死者鸣冤之名拿走多少地下王府里的财宝了。
能庇护他们领导他们与朝廷抗衡的鬼门因着失去了主人自身难保,今上想要的结果却显然不是让他们回到自家的地盘上安安分分过日子,或是俯首称臣为他所用……他要他们全灭,他要他的军队吞并春览城池的时候,夏侯国内除了南斗王之外再无让他担心的隐患
单打独斗没有胜算,他们又不相信七帮十派三十二门中的任何一个门派成为领头羊后不会为自家谋私利,所以他们若是不想让这位野心勃勃的帝王称心如愿的话,唯一的选择就是从七帮十派三十二门之外再找出一个适合接下驭天之位的人来。
那个人必须智勇双全靠山硬实跟各门派都没什么特别交情,不会屈服于朝廷,不会想要将整个江湖收入囊中又不至于将江湖人当成害虫来处理……
宗政瑞明,年十七,文武双全,得七爷赞赏并由七爷荐为下任驭天,昨夜为革宿派胁迫尚能从斗狮会中全身而退,今日于大帐内又有不俗表现。
他的爷爷南斗王宗政宣宏不止战功赫赫,更有无数谏言得应天帝认可至今仍在造福百姓。应天帝驾崩后,其不受赐姓退居南斗,而今手中犹掌重兵,乃是今上的眼中钉。
他的哥哥宗政乐平秉性忠厚为人仗义,坊间流言非误传就必是有心人故意造谣中伤。论长论贤,其继承南斗王位之事都是理所应当。其疼爱幼弟人人知晓,幼弟有难,其定然不会袖手旁观。
而他身边更有个疑似……不,绝对是嗜血女魔头的未婚妻凝宝,七爷精心培养出来的杀人利器,对他言听计从死心塌地……
你说,还有什么人能比他更适合坐这驭天之位呢?
那个险些死在凝宝手里的挑衅者再一次站出来,一撩袍摆,单膝跪地,恭恭敬敬地低下头去:“得明少承袭驭天之位,我等大幸”
一干江湖汉子见状,纷纷效仿,再不提要凝宝做主之语。
瑞明心下一松,瞥眼若有所思的花之云,又瞅瞅难掩讶色的叶阳恭成,轻轻一捏凝宝的手指,拉着她站起来,微笑如清风拂面,淡然而动人:“我与阿宝能得诸位厚爱,亦是幸事一桩——诸位,请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