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是瑞明说的是“想你好”,那凝宝绝对以为他在玩文字游戏,“为你好”改个字,换汤不换药,可他说的是“想你好好好活着”……这就值得她认真思量一下了。
她没那本事把太多错综复杂的问题搁一块儿想,自然是先理会刚刚冒出来的这个。而这个问题涉及的事情很多,年限很长,她要静下心来回忆整理归纳总结,哪怕只是为了找到驳斥瑞明的理由,那也需要花费不少时间,是以追着瑞明东奔西走,不能给他做保镖也可做镇场神兽之类的事便只好交由钟明代劳。
凝宝回过神来即出门召唤大型忠犬,然连唤数声不见其现身,她便忐忑不安止不住要往坏处想。
她刚想到会不会是七爷连这一个能替她捉刀撑场面的人也不肯给她留下,正望着院中枯树铁青了脸把衣带当麻花绞,一道黑影忽然自里间房梁上落下,快步走到外间八仙桌旁站定了,束手束脚缩头缩脑,声音低得似讨饶:“属下在此,大小姐有何吩咐?”
凝宝吓了一跳,转过身去看着低眉顺眼的钟明,懵了半天才憋出几个字:“你在这里?”
钟明头压得更低,声如蚊蚋,毫无底气:“是,大小姐……不过属下什么都没听见,什么都没看见,请大小姐放心。”
真个儿此地无银三百两凝宝眼角抽完嘴角抽,脸皮烫一阵儿冰一阵儿,末了缓缓转过身去,强作镇定:“下不为例——往后他在哪儿你在哪儿,我这儿不用你费心。”
她的口气里透出浓浓恼意,钟明一哆嗦,心中不是没有疑惑,却碍于理亏,不敢争辩也不敢抬头,苦着脸快步绕过她出去了。
他刚走,凝宝就进屋关门,靠着门板咬牙切齿。虽然她也是“旁听”爱好者,但事情落到自己身上了,她才深深体会到“旁听”其实是个不可纵容的恶习啊恶习
一想到方才的事被钟明尽数看去,羞恼自不必提,更有寒意自心底涌出,一忽儿就漫遍全身,令她不由自主地发抖。
没了内力,武功招式也不过是花架子,能唬人一次唬不了一世。再怎么凝神静气,她的耳力也大不如前,钟明近在咫尺她竟然丝毫没有察觉,破绽如此之大,钟明这次是没追根究底,可下次呢?她还能瞒得了他们多久?
凝宝想着想着,又想哭了。
她嘴再硬,再怎么抱怨,心里再怎么怀疑七爷的用心,她依旧无法恨他。
那个男人是她逾越不了的大山,却也是周护了她六年的巨伞,他弄出无数规矩来约束她,却也在无限度地纵容她。她不肯承认自己对他有所依赖,总想挣月兑他的束缚,可等到他真的放手了,她又无所适从了。
她不后悔选了瑞明,然而失去那个待她如父兄般的男人,远比失去那一身的内力更叫她难过。
凝宝吸吸鼻子又狠狠抹了把脸,不想出去闹事给瑞明添麻烦,最后只好抓了金双蟒杖砸墙泄愤。
她在这边砸一下低声骂一句“混蛋”,弄得隔壁那两个刚从墙边撤到桌旁的男人边揉耳朵边苦笑。
花之云缓过劲儿来,斟了两盏茶,推一盏给对面那个满脸横肉不怒也凶的男人,拿手指蘸了茶水在桌上写:你猜,她这是在骂装死的那个你,还是在骂上午老给她下绊子的那个你?
七爷模模脸上疙疙瘩瘩的“挑衅者”面具,好容易才忍住没把它撕下来,瞪他一眼,亦蘸了茶水写道:恐怕她骂的是那个扮成你拿酒灌她套她话的“我”吧。
花之云噎了噎,模模鼻子,换椅子坐到他旁边来,压低声音道:“你莫红口白牙诬赖人,昨儿又不是你没看见,是她自己要喝,我可……”
七爷忙摆手阻止他说下去,于桌上写道:她的耳力了得,你别害我。
花之云一想当日凝宝在里间连外头人说了什么话都听得清清楚楚,不敢大意,遂也放弃说话,以手指代笔飞快写道:你觉不觉得你家这丫头有点奇怪?杀人当儿戏也就罢了,她自认跟你翻脸了却不急着知道她爹娘的下落,还把可能知情的流香给气走了……瞧起来她对你倒比对她爹娘更着紧些。
七爷被他那一手草书绕得眼睛疼,只得去书案上取了纸笔来,没好气地命令:用楷书,我哪有心情辨你那鬼画符?
花之云倒也不恼,嘻嘻一笑,当真用小楷又写了一回。七爷只瞟了一眼便摇摇头,写道:我们都太心急,总怕她有落单的时候,只顾着教她一个人也能活下去的本事,却没人告诉她实情……何谓是何谓非,一个人说一样,她脑子再好使也要被搅混了。停一下,又写:她心里有苦无处诉,想必至今还无法释怀楚狄夫妇当初那般待她。
花之云看完了却也学他摇摇头:大是大非上,这丫头也不是个糊涂人,只是少个掌舵的,她拿捏不住分寸。至于她爹娘么,他们如何待她也到底是生养她的人,她这般凉薄可说不过去。
七爷见得前一句,不由得露了笑意,看见后一句,笑意里便多出几分苦涩。
他花了六年教养凝宝,费尽心思,所用的方式看似比北宣王当年用的柔和些,却依旧月兑不了强势的本质。重压之下非但没达到目的,反倒令得凝宝性子扭曲,对他亦心生怨怼,他实在难辞其咎……
他同花之云交好,自是知道花之云是个什么样的人,虽信得过,但有些事当初仍是瞒下未说。如今只得瑞明一个担下那重任,他放心不下,有意要得花之云相助却不好明说,是以想来想去,最终还是提笔写道:当初纹锦要杀她,并非因那落鹫之说,乃是知她于胎中落了寒毒,恐她活着受苦,一心要在她与楚狄知晓真相前送她走……推她落崖,那已是纹锦背着楚狄第三次对她出手。
花之云骇然失色,七爷叹口气,又写:阿宝一出生,纹锦即被送出宫来由我看管。是我大意,季平下旨给楚狄赐婚之后,我看纹锦整日以泪洗面,心有不忍,便让云枝将她扮作那位夫人的模样由流香接应混入王府,给她一家人有一夜团聚之机。没想到她假作无心问清流香那位夫人的性情举止,竟趁流香不备溜出去,在荷塘畔截住阿宝,险些将阿宝生生溺死……流香曾与她义结金兰,不信她会如此狠心,怕我一时火起对她不利,便设计将她藏入北宣大牢之中等我气消,却不料又就是在那几日,恰被她看见阿宝受命前去杀人……
他与流香皆是一时不慎、一时不忍、一时做错了决定,便在无意中将那一滩浑水搅得更浑,难挽回、难弥补,至今犹悔……
想起往日种种,他的头又一阵儿一阵儿地疼起来。他习惯性地去腰间模烟杆,模了个空才记起昨夜已是被他自家毁了去,只得揉着太阳穴饮口冷茶压一压,继续将那惊人的真相一点点铺开来:我从牢里接她回来的时候,她已是心智不清,连人也认不得了,我便让人护送她去东明寻刘成万治病安养。结果刘成万还没到,她就跑了,也不知躲去了哪里,我派人找了大半年也没找到她。逢东明铸器使安之若案发待查,我便将她的事暂时搁置。不承想北宣王受了密旨全权处置涉案人等,竟只让十几个护卫护着阿宝去追杀那些案犯的家眷,还被纹锦得了消息。她就在绀明道乱石岗那处设伏,弄得一干护卫人仰马翻,若非流香及时赶到,阿宝已成她刀下亡魂……要不是流香怕阿宝会想起这些事来,给她用了药,只怕而今阿宝对纹锦便不止是凉薄了。
花之云愣愣地看着纸上的那些文字,面色惨白,汗透衣背,久不能言。
没人能否认夏侯纹锦所为是出自爱女之心,但何人知晓这些秘事之后还能一笑置之,言凝宝不孝?
或许流香的毒真的有用,但记不起,不代表没影响。说不得那些可怕往事带来的伤痛早是深深烙印在凝宝心上,她希望一家团聚,却又本能地排斥着那一天的到来……
真可怕那样的母亲
花之云抹抹额上的冷汗,手抖得险些连笔也握不住:那楚狄呢?他不会也是……
七爷头疼若裂,却只为引出他一句承诺,咬牙强撑着将夏侯楚狄与凝宝之间的纠葛一一写出——
当初夏侯楚狄身陷囹圄,不甘自己和女儿的命运由人摆布,却又不肯连累老父与弟弟们,只得想方设法要叫女儿明是非晓义理。
他瞧起来文质彬彬儒雅和气,实则是性急如火之人,全不想女儿年方几何、女儿所做是为了谁,女儿受了委屈他并无半点安慰,只为了她接受安排拿死囚“练手”的事一味责罚,痛斥之外更以掌掴竹鞭施惩戒,每每让她带着一脸一身的伤痕在众目睽睽之下行走于王府之中……
她恨,是以下手杀人时更为利落冷酷
她恨,是以宁愿整夜缩在壁橱床底饮泣,也不肯再让人见她掉一滴眼泪
花之云轻阖眼帘不忍再看那写满字的宣纸。
他还记得十多年前传遍夏侯国的那个流言:北宣王的嫡长孙女夏侯霖羽生性嗜血,四岁即斩杀死囚无数,夏侯国人但闻其名皆两股战战,私下称其为“怪物”……
当初他尚惊奇一个四岁孩童如何可以冷漠无情至此,如今才明白,那个所谓的怪物,根本是被这些深爱着她的亲人一步步逼至万劫不复
“老七。”花之云睁眼看定七爷,面色肃然不见笑意,“给知情的人都说一声,这些事务必要瞒下来,到死也不能再透露给他人知晓……那丫头这一路走得不易,不该再承受这些东西。”
七爷揉着太阳穴没吱声。花之云登时怒了,也不管凝宝会不会听见,一拍桌子跳起来,厉声道:“你给我听着,那小两口今儿起都归我罩,你们这帮子闲人哪边凉快哪边去,莫要再来搅人安宁”
七爷见鱼上钩,窃笑不已,连头疼似乎也减轻不少,抬眼一瞟花之云,狭长凤眼就作了月牙两弯:“呐,之云,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你再想反悔可不成。”
花之云愣了一下,明白过来是上了当了,怒气就化作浓浓懊恼。他气呼呼地抓起茶盏将冷茶一饮而尽,神情忽然一滞,像是想到了什么,目光再飘向七爷时,嘴角一勾就勾出七分狡黠三分促狭。
七爷正自疑惑,只见他慢吞吞走到里间那大衣橱前面,犹如表演一般,动作优雅地将衣橱门拉开,冲丢开棉被面色沉郁地走出来的孟雪俊挤挤眼,又得意地冲七爷一笑:“喏,我绝对不会反悔的,我连帮手都准备好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