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一句几乎是喊出来的,带了哭腔,尖利刺耳,扎得人心窝子生疼。
乐平和瑞明全被她这一声给震住了,大气儿都不敢喘。
瑞明还好,跟她一排不转头就看不见她的表情,乐平却倒霉得很,从这头挪到那头,从那头挪到这头,还是躲不开凝宝视线的追踪。
彼时她红着眼圈还在瞪人,眼神直勾勾的,乐平往哪边挪她的眼珠子就跟着往哪边移,好似头饿极了的豹子,逮着机会就会扑上来。
乐平被她盯得毛骨耸然欲哭无泪,可怜巴巴地努力用眼神向瑞明求救无数次,瑞明却很没义气地无视之,僵着肩膀不动弹,只怕把凝宝的注意力给引过来。
乐平无法了,只好学瑞明刚才那样转移话题,无奈脑子发木,嘴一张,月兑口而出的居然是:“师、师父,你醉了?”
对面那双桃花眼立时眯作两条缝,她叼在嘴里的那条蟹腿忽然喀嚓一声裂了壳,话音含糊,话却不含糊:“你傻了?哪里有酒让我醉?”
没醉她会突然语出惊人还不止一回?没醉她会突然像是变了个人?脸都红成那样了,再过一会儿就得躺下了吧……乐平看看已只余一堆蟹壳的碟子,又看看醉眼惺忪的凝宝,苦笑不已。若说刚才还有点怀疑,那么现在他可以完全确定凝宝是醉了,而且罪魁祸首就是那两盘醉青蟹……
乐平同情地瞟眼被凝宝当支撑架的弟弟,醉鬼不好惹,何况是凝宝这等会走路的凶器。唯今之计,还是拖延时间等她自己倒下比较……啊,不对不对他差点想岔了
乐平不自觉地扣紧了桌沿,眼睛亮亮地看着拿右手有一下没一下地给扇着风的凝宝,激动得险些跳起来。
是这样的一定是这样的
依凝宝那种别扭性子,她就算肯认错肯明说她在乎他们,也绝不可能轻易将那些被她当成秘密令她痛苦了十多年的往事拿来做谈资,更不可能主动把那些她认为是阴暗的、羞于启齿的念头明明白白地说出来。而凭她的身份,她愿不愿意迟早还是要进京面圣,这就注定她不管是在北宣王府还是在相思熏教坊,受过的礼仪训练学过的规矩只会多不会少。那么,她就算肯抛开顾虑同他们说笑,也绝不可能当着他的面这般肆无忌惮地跟瑞明腻在一起,更不可能会露出这等撩人的慵懒娇态,所以……
她不是因着情感啊感动啊什么的终于肯对他们敞开心门,而是她心中那些道用礼仪道德规矩经验筑起的重重高墙已在几只醉青蟹的作用下烟消云散——墙都没了,要门何用?既是无门,又何须去敞?
她一直以来费心藏起的那个世界已毫无遮拦地摆在他们面前,现在她所说的每一句话都是出自真心,他们想知道什么,不用再拐弯抹角也一定能得到真正的答案
乐平越想越笃定,越想越激动,全不觉自己的笑容越来越诡异,越来越吓人,让陷入半昏半醒状态中的凝宝也忍不住皱起了眉头:“喂,乖徒儿,你做什么笑得那般猥琐,莫不是又想算计我了吧?”
瑞明清晰感觉到她搭在他肩上的胳膊添了几分力道,暗叫糟糕,连忙打岔道:“哥,傍晚时候是你送流香姐走的吧?怎么回事,这边的事还没料理完,她干嘛要急着离……”
话没说完,凝宝蓦地转过脸来,竖指于唇边“嘘”了一声,又笑容可掬地补充:“别急,机会多着呢,一个一个说。”
媚是媚极,惟眼中一丝笑意也无,比她一脸冷然大开杀戒时更瘆人,弄得瑞明背脊一僵,到嘴边的话也只好咽回去。
乐平见状,闷笑不迭。说起来自打瑞明模清凝宝的脾气之后,瑞明吃瘪的次数是越来越少,最近几个月几乎都绝迹了,这几日更是风头大出,当着别人的面吼凝宝也没挨揍,跟他所得的待遇简直是天差地别……嘿嘿,叫他俩总是形影不离叫他俩有啥事总是躲着不告诉他这回不用瑞明说了,他自己问
乐平心思一定,立马调整情绪,努力收起点笑,很正经地回答凝宝先前的问题:“怎么可能嘛,师父,徒儿我也不是会做那等下作事的人啊。”
醉酒的凝宝倒也有意思的紧,那点小插曲居然没让她忘了自己之前问过啥,还不以为然地扯扯嘴角:“装吧,你就装吧,一家子的狐狸,不装能要你们的命。”
乐平闻言更是激动:看吧看吧,她清醒时纵是心里这么想,也不会那么直白地说给别人听。如此良机,千载难逢,不抓住机会一扫心中疑云,往后还不知瑞明这霸道鬼肯不肯让他靠近凝宝半步呢。
乐平说做就做,先丢几个无关紧要的小问题出来诱瑞明和凝宝放松警惕。瑞明同他做了十多年亲兄弟,他那两招怎可能让瑞明中计?
凝宝是醉得啥伪装都卸掉了,可她还没到醉得隔天醒来啥都不会记得的地步,乐平既是皮痒了,那瑞明也只好任他去找打了。
乐平全不知瑞明的心思,再度丢出一串小问题之后就打算出大招,谁料刚说得个“我”字,凝宝像是忽然想到了什么,摆摆手,斜睨着他嘿嘿一笑:“你不想继承南斗王位的事你自己去跟你爷爷说,别指望我会给你出头出主意,我现在是自身难保,北宣那儿还不晓得有什么麻烦在等着我呢。”
一针见血,戳他个措手不及。乐平郁闷地模模鼻子,拍马屁都拍得不够力:“师父你可真是目光如炬明察秋毫啊。”
眼看着凝宝头一歪一歪的,眼皮也快要黏一处了,他忙双手奉上陈皮茶,看她喝了两口似乎清醒点了,才笑眯眯地问她:“师父啊,今儿傍晚流香姐走了你知道吧?”
凝宝一愣:“走?她走去哪儿了?”
“我问了,可她不肯说,只说是有个人等了她很多年了,她不能让人家再等下去了,然后领着几辆马车去豹场那头,把七爷和甄班主他们的灵柩都运走了。她挺伤心的,眼睛都哭肿了,临走前嘱咐我多照顾师父你。我本来要来告诉你的,她却不让我来,说是她做了许多错事伤了你的心,对不住你,没脸见你,就不跟你告别了。他日要是你不恨她了,她自然会来见你的。”
乐平一口气说完,看凝宝没什么反应,便试探地问道:“师父,你和流香姐以前不是挺好的吗?她究竟做错了什么,竟然连招呼都不敢跟你打一声就走了?”
凝宝不知望着哪里发呆,半晌才摇头苦笑:“我还说找她道歉来着,没想到她把我的气话当真了……唉,她是有错,可我错更多。她虽动不动就打我,但其实也没真的害过我。我实不该一时冲动迁怒于她,连旧时的情谊也不顾了……”
她说着说着眼帘就要往下耷拉,可乐平哪肯放过这等天赐良机?他无视瑞明恼怒的目光,反正瑞明绕过小几,端了陈皮茶直送到她嘴边去,待她精神稍有振作,便锲而不舍地追问:师父,你打算什么时候回北宣?”
瑞明一惊,忙冲他挤眼让他再换个话题——这事是她的逆鳞,且她现在明显不够清醒却尚有意识,只能顺毛不能激,不然一个弄不好,他之前的努力就要打水漂了。
无奈乐平这会儿一心要解惑,旁事皆无暇顾及,见她转开视线唇角曼弯笑意浅浅,心中一喜,忙再加把劲儿:“照我说,师父你还是不要急着回去的好。”
凝宝的笑容僵滞一瞬,旋即却又变得更柔更迷人:“哦?”
乐平促狭地朝瑞明咧咧嘴,全然不知危险正于不远处虎视眈眈,清清嗓子,双手按住桌沿,又摆出名师架势开始给凝宝“讲课”:“我是觉得吧,师父你把人想太坏不好,可你也不能那么快就把戒心全放下不是?你把人家当爷爷,人家未必当你是亲人……哦,以前对你那样,现在给根王杖说你是王爷了,你就觉得他没那么坏了?嘁,一根王杖抵得了什么事?名不正言不顺,别说朝廷,就连北宣百姓肯不肯认你这个王爷还数未知。再说了,我听说他还留了队护卫给师父你是吧?可你觉得他留下护卫是什么意思?保护你?我呸,凭师父的武功,何须他来操心,他分明是怕你不回北宣,让他们跟着你监视你,日日在你面前叨念他的好处。你要是信了他们的花言巧语,巴巴地跑回北宣去,等你这个空头王爷进了王府,人家把大门一关,让护卫把王府围上,你空拿着个王杖有什么用?王位由谁做还不是他说了算”
凝宝的眼眸黯了一黯,笑容却愈发甜美了:“无所谓,那位置我不稀罕。”
意思是她近期一定会回北宣啰?乐平急了。流香姐今儿傍晚走之前捅了个消息给他,说是他爷爷已秘密带着聘礼上北宣王府“做客”去了,估计要待个把月才会回南斗。瑞明做定了北宣王的孙女婿,提前留在北宣王府适应几个月也说得过去,可他不一样啊,要是爷爷开口让他跟着回南斗,难不成他还能借着徒弟的名头赖在师父家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