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时三刻，破晓时分，曙光毫不留情地撕裂了统治大地一夜的黑暗。然随着时间推移，天宇中再无黑暗立足之地，旭日却迟迟不现，惟寒冷冬风陪伴着那灰白的天空。
辰时近，细碎雪片忽然悄无声息地落下。半个时辰后，整个西津城旧貌披新装，一眼望去，黑白二色分明，肃杀冷寂。
那席卷大地的寒意硬生生将凝宝冻醒。她迷迷糊糊伸出只手去掀绫帐。袖子不知何时卷到了肘以上，露出的肌肤叫冷空气一激，登时鸡皮林立，她被冷得一哆嗦，慌忙将手缩回被子里捂着，睡意却已是散个干净。
睡意没了，宿醉就不失时机地作祟了。凝宝皱着眉头猛揉太阳穴，怎么都想不通头为什么会这么疼，口干舌燥嘴里发苦，便拖着伤腿去找水喝。
她起身发现自己还穿着昨儿那身衣服，很是纳闷，灌了两杯冷茶，关上窗户，坐下来边揉捏酸胀的后颈边努力回想，没多会儿便脸色大变，猛地跳了起来：“天我都干了些什么啊？”
记忆模糊，却连贯得很：昨晚三人夜谈说笑其乐融融，她因着惭愧内疚鼓起勇气认错，乐平和瑞明不但没有嫌弃她，乐平还不遗余力地变着法开解她。她得此意外之喜，喜不自胜，一碟醉青蟹下肚，身上热乎乎的，头有点晕，心情却格外好，好到她觉着配合乐平开开玩笑也不错，便也就那么做了，后来……
后来再一碟醉青蟹下肚，她的脑子愈发晕乎，整个人轻飘飘的，似乎不抓住点什么就会被风吹走一般，却是说不出的舒服，心情也随之变得无任之好，好到她认为她没有什么事不可以让瑞明和乐平知道，好到她认为她想做什么就可以做什么……
“老天爷，怎么会这样啊？”凝宝抱着脑袋蹲下去，欲哭无泪悔不当初。她昨晚当着他们的面说了那么多蠢话干了那么多蠢事，她以后还怎么有脸面对他们怎么……
忽然有人叩门三下，旋即钟明的声音便从门缝里挤了进来：“大小姐？大小姐您起来了？”
凝宝吓得猛地站起来，脚下不稳险些摔倒。
她急急扶住罗汉床的床栏稳住身体，嘴刚张开却又蓦地阖拢。昨儿她可是大发虎威一泄怨气，对钟明拳打脚踢连指甲和牙齿都动用……他们一定觉得她小心眼爱记仇，隔了十多年还要翻出旧事给她打人做由头……天啊，昨晚为啥不及时丢个旱地雷下来劈死她，也好叫她少丢点脸啊？
凝宝痛苦纠结地盯着门板一动也不敢动，拼命思考要是钟明闯进来了她该对他说些什么好。幸而钟明对昨晚的遭遇心有余悸，叫两声没听见她应就继续去院里给乐平撑伞挡雪，让她大大地松了口气。
然而，她刚坐下准备好好想想要怎么善后好，敲门声又起，随之响起的竟是花之云的声音：“懒丫头，都这个时辰了还不想起？你再多赖会儿床，可就瞧不着你那乖徒儿冻成冰棍的样子了”
七爷？凝宝一惊，随即便阴沉了眼眸。
她深吸口气，麻利地编好发辫，又开衣橱翻出领灰鼠皮大氅披到身上，将染了油污的袄裙严严实实遮住了，这才拄着金双蟒杖去开门。
门一开，便听得前方不远处传来一声闷响，她定睛一看，院中雪地上倒着个人，一身天青劲装颜色暗沉，背上还绑着许多带刺的枯枝……
“这是做什么？”凝宝狐疑地瞟眼廊下背着手冲她傻笑的钟明。目光触及他的乌青眼圈，她眼角微微一抽，便飞快扭头去看背倚廊柱瞅着她笑得很是促狭的花之云：“花帮主有何指教？”
她口气淡淡，眼神却极为不善，花之云却不为所动，依旧笑意盈然，还竖了右手拇指反手指指院里：“丫头，不去瞧瞧？平大少身娇肉贵，这大冷天的在雪地上躺久了怕会落下病根儿的。”
啊？躺在那儿的是乐平？凝宝被弄得莫名其妙，便走近围栏眯了眼睛细看，可那人脸冲左伏在雪地上，哪里看得出来是谁？
她迟疑了一下，终还是放弃直接翻过围栏下去看的念头，低声问钟明：“乐平怎么会躺在那儿？”
钟明见她问话时也不肯让视线落在他身上，以为她还在为以前的事不痛快，眼眸一黯，小声回复：“平少说他昨晚做了蠢事理当受罚，从丑时末起便背负带刺枯柴在院中一直站着，下雪也不走，这会儿不知是冻坏了还是月兑力了……”
“你说什么？”凝宝大吃一惊。昨晚做了蠢事的是她，跟乐平有啥关系？如果她没记错，他是替她担心怕她上当才建议她不要急着回北宣，她却因着他的话与她心中所想所悖对他大打出手……真要受罚，那也该是她而不是乐平好吧？
凝宝飞快一瞥钟明惨不忍睹的脸，又瞅瞅雪地上那个似乎在瑟瑟发抖的家伙，被羞愧压得头都抬不起来：“立刻送他回屋，叫厨房熬姜汤。”
钟明悄悄把油纸伞塞进走廊与灌木丛之间的夹缝里，迅速将乐平扛走。凝宝想跟过去，又怕撞见瑞明会更难堪，走了两步又停下，犹豫不决左右为难。
花之云看得好笑，忍不住调侃道：“瞧起来你精神不大好啊，怎么，昨儿骂人打人累着了？”
凝宝脸一黑，也不知哪来的勇气，恶狠狠横他一眼，反唇相讥道：“爷的精神倒是好得叫人羡慕，怎么，整治完我还要装死骗人，不伤神么？”
花之云被这一句噎得够呛，缓过劲儿来想要告诉她他并不是七爷，凝宝却已拄着金双蟒杖走远了，只留给他个倔强的背影。
花之云哭笑不得，模模鼻子，进屋将门关上便不客气地给刚从门后回到桌旁佯作无事闲饮茶的某人一记眼刀，咬牙切齿地问道：“你整治了她也不给我提个醒，看我代你受过很有趣？”
七爷耸肩摇头以示无辜：“我那么疼她，怎么可能整治她？”
孟雪俊正坐在一旁拿着本小册子低头写着什么，闻言撇撇嘴不以为然。
花之云亦是不信，劈手夺了七爷手里的茶盏，将茶一饮而尽，歪着头盯着这个依旧淡定非常的老友，冷笑道：“你要嘴硬也随得你，不过我花之云从来不做亏本生意。昨儿的话就当我没说过，骠骑营一开拔咱们就分道扬镳各走各的。”
七爷却也不急，另拿茶盏再给自己倒杯茶，抿一口，抬头冲他淡淡一笑：“行啊，那我一会儿就差人前往平韵山庄将我的丧讯报给花大侠和花夫人知晓……你也晓得的，人死债消，从前的约定自然也做不得数了。没有担保人还让你在外头待着，出了事谁都不好向花大侠和花夫人交待。”
花之云立时瞪得眼睛溜圆：“你这是在吓唬我？”
七爷摇摇头，淡淡一瞥停笔望着这边的孟雪俊，似笑非笑：“不，我素来不喜欢吓唬人，我这是在……威胁你。”
孟雪俊脸色微变，急急低下头去继续书写。花之云愣了半天才从牙缝里挤出三个字来：“……算你狠。”
七爷坦然接受了这“赞美”，拉开椅子示意他坐下，将他面前的空杯斟满茶，笑眯眯地问道：“听说老爷子留给阿宝二十名护卫，十二名暗卫？”
花之云警觉起来：“你想干嘛？”
七爷取出新买的鎏金铜嘴楠竹烟杆，拈撮烟丝填上，点着了深吸一口，不答反问：“那位李副总领的左右手你都见过吧？相貌并不出众，少言寡语，高矮胖瘦也恰好……”
“不行。”花之云没听完就一口否决，“且不说那丫头精似鬼，你手底下那些不安份的不是还等着你去料理么？再说了，你既是跟宗政家的小子做了约定就不要干这种丢份的事，莫要弄得我也跟着你没脸”
七爷却似听不见，自顾自地说道：“人皮面具之类的物件我会让人备妥，你只需找个机会把那位李副总领请来让我见见就行了……这点事应该难不倒你吧，之云？”
“……要去你自己去，就算我爹我娘要绑我回去我也是这个话”这厮怎么就那么固执呢？出尔反尔也不怕被人笑话
七爷不恼反笑，忽然问了一句“金家那位小公子和云冉相处得不错吧？”。
看花之云面色大变，他微微一笑，招手让花之云附耳过来，不紧不慢地低声说道：“今次铁骑营与骠骑营能顺利粉碎革宿派两位长老的阴谋，西津王和小世子功不可没。且他们不但肯将辛苦寻获的祈火教宝藏交出，又肯自行遣散那五百护兵，更有杨尚同杨大人自请继续留任‘护’他们一家周全，想来今上也不会太过为难他们。如此一来，待叶阳大人将那批价值十万两黄金的古董瓷器押到京都，金览那废人就没什么用处了。不过，他对今上没用了，对金公子却是重要得很。若是有人能瞒天过海将他换出天牢，我想金公子一定不会介意用他爹爹多年来苦心藏下的那批财宝来答谢这位大恩人的……是不是啊，之云？”
花之云愣在那里，表情精彩至极。
七爷慢悠悠吐出几个烟圈，倒过烟嘴来轻轻磕掉烟灰，目光再落到他脸上时便带了浓浓笑意：“如何，这笔生意不亏吧？”
花之云瞪他瞪他恨不能瞪穿他，可末了还是只好冷哼一声：“行，就这么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