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狐皮大氅蓦地掀开,瑞明坐起来,脸上果真不见丝毫恼意,瞅瞅气急败坏的凝宝,嘴角一弯,笑得眼睛都快没缝了:“怎么,还不死心啊?”
凝宝咬牙切齿瞪了他半天,头一扭,回榻上又拿灰兔毛大氅把自己裹了个密不透风。
瑞明忍着没笑出声来,却也不去哄她,弯腰从榻下拉出个小木箱,开箱信手挑了本书,半躺在榻上拿银狐皮大氅盖住腿,一面观察着车内的摆设,一面刻意将翻书声弄得很响。
这车是从世子府弄来的,比他想象中的更好更舒服,实属难得一见的好物——西津王长年装病不敢出门,他儿子夏侯荣殊可不是耐得住寂寞的主儿。虽说夏侯荣殊从小到大没出过几趟远门,但夏日去东郊碧天湖泛舟,冬天到南郊梅花亭赏雪他亦不落人后。可自打他发胖之后,寻常轿子装不下他,偏偏夏侯国律例中对各级官员出行所用轿子的规格装饰等都给出了标准,超标就是违法,违法就要受罚,是以他只好以车代轿,让游玩不会成为折磨自己的酷刑。
他那样的人又怕死又不肯委屈自己,不知多久才用得上一次的马车也弄得跟个会移动的房间一样夸张:车厢宽八尺、长十二尺、高约两丈,别说两个人,就是十人同乘也绰绰有余。车壁是双层红杨木板夹薄铁板,朝里的一面还贴了层以半寸厚的冰裂纹水白玉拼接而成的玉石墙,上头镂出西津十景,点缀用的各色宝石青玉墨玉等物无不是名贵难寻之物,车顶盖四个角上更镶以拳头般大的夜明珠作照明,关闭窗门亦是明亮至极。
靠前窗的那边一左一右立着两个三尺多高的美人柜,柜子最下面那层的门与上头的分开,门上镂空的双鱼戏莲图实际上是通风孔,内里以淡蓝色的寒玉为隔热层,嫌冷便放入绣墩状的黄铜炭炉,嫌热就换上满置冰块的银盆,不管外头滴水成冰抑或骄阳似火,车厢内永远冷热适中,舒适宜人。
大约是因为这位世子爷身宽体胖,家具多了难免磕磕碰碰。所以车厢空间虽大,家具却并不多。除了靠两边车壁摆放的两张宽得惊人的浮云软榻和那一双美人柜之外,车内的大型物件就只剩两个美人柜中间夹着的一张五尺长的黄杨木矮几。
车内地板全以纯黑细羊毛绒毯覆盖,没凳子没椅子,想必世子爷平日出行是拿浮云软榻为椅,而小憩时便干脆睡在地板上,反正所有家具都固定住了,车翻了也不怕会有东西砸到……
“你不明白吗?我不是想出尔反尔,我是怕乐平帮手不够会出事”
凝宝略带恼意的声音突然于对面响起,他转眸看去,她已坐起来,眉头拧得紧紧的,很不高兴……嗯,不错,喜怒溢于言表且憋不住话,足以说明她有所转变,好现象啊,刚才没急着去哄她果然是对的。
瑞明微微一笑,冲她招招手:“过来坐,近些好说话。”
凝宝自觉先开口已是落了下风,挺不忿的,闻言扭头轻哼一声,坐着不动,意思她也是有脾气的,别以为什么事她都会顺从。
瑞明无奈地摇摇头,她不来,换他过去不也一样么,有什么难的,不见得单他两个还要讲什么面子不面子的吧?
他丢开书,抱了大氅提了水囊过去她身旁坐下,照样用大氅盖住腿,又好整以暇地扒开水囊上的塞子喝了两口水,这才慢条斯理地道:“你可知道我哥为什么不想回南斗么?”
凝宝斜他一眼不说话。
他倒也不需她回答,自说自话:“贪玩有一点,心气儿大想自己闯闯也有一点,但更多的是什么你知道吗?他只大我三岁,将来要走的路他却不能自己选,因为……他有我这样一个弟弟,有那样一个爷爷。”
末一句几近叹息,隐隐透出些伤感,凝宝听得颇不是滋味,脸色稍有缓和,却仍闭铁了嘴巴不接茬。
瑞明瞥她一眼,笑了笑,又道:“我在那种时辰出生,注定这一世都难得安生,何况事到如今,我想再装傻充愣也不会有人信了……阿宝,看看今上这十余年来的作为,再看看他是如何对付七爷对付西津王的,你难道还不晓得今上是个什么样的人么?若我真是傻子,肯接受赐姓,那由我来继承南斗王位他许还不会有所顾忌。可我不是啊,我若真的坐上那个位置,哪怕我肯交出兵权,当着全天下人的面发誓终生效忠于他,只要我一日不受赐姓,他也不会安心任我待在南斗的。而我爷爷,说句不好听的,就算今上调大军围住南斗,就算我宗政家战到只剩他一人,他也不会改宗政为夏侯,让我宗政家列祖列宗蒙羞的”
这话凝宝听懂了,不但懂了,还很赞同宗政家不肯接受赐姓的主张。
说实话,自打钟明给她说过太上皇和今上原本不姓夏侯之后,她心里就存了疑问,怎么也想不通为什么那么多人争着抢着要改姓夏侯,而且改姓夏侯之后还比真正的夏侯族人更着紧这个姓,比外姓人更容不得外姓王的存在。
打铁要靠本身硬,改个姓就能说明自己比以前强,比别人强?说什么冠以国姓光宗耀祖,要是连自家的姓氏都不喜欢,甘将脖子伸出去让人拿狗链子拴住任人摆布,连累祖宗都要改姓了,那还谈什么光宗耀祖?开玩笑呢吧
凝宝看看神色凝重的瑞明,轻轻捉住他的手,认真地点点头:“你爷爷没错,我也不觉得改姓夏侯有什么好的。明明不是血亲宗族,偏要拉到一起来。这规矩那禁令,不是堂亲表亲也非要说是堂亲表亲,连我也被压顶禁忌之女的大帽子,好像我爹娘真是五服内的嫡亲堂兄妹,成亲了就是违背伦常为天下人所不容一样恶心。”
瑞明眼角微微一抽。她能理解支持他确实很好,但他说了那么一堆,想让她明白的似乎不是这个好吧?
他干咳一声,抢在她循着此话题自由发挥之前说道:“阿宝,我的意思是,这个南斗王位继承人我哥哥做定了,由不得他选择。要是他不肯,我爷爷不会逼他,但我宗政一门很可能会就此没落,甚至消失于世间。因为南斗兵权一旦交出,我爷爷就再没办法保护我和我哥哥了……你明白吧?”
凝宝一怔,低头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轻轻点了下头,小声道:“明白,怎么会不明白呢?乐平不就跟我一样么,做什么都没用,逃到最后还是得面对,还是得回到那个位置上去……你爷爷不就是因着这个才想让他痛痛快快玩够了再心甘情愿回去吗?”。
啧啧,看吧看吧,她心里其实什么知道什么都明白,就是这脾气……瑞明按了按眉心,定定神,柔声道:“你看,既然你能明白我哥的苦处,先前也答应了我哥让他自己去闯闯,刚才又何必为了我不让你回西津跟我置气呢?”
“谁跟你置气了呀?”凝宝不高兴地叫起来,“我不就不放心他吗?哪里是想食言嘛”
她丢开瑞明的手,皱眉道:“你哥是该一个人经些风浪好好磨练下,可你又不是不知道他那个人……嘿,你别给我说你一点都没看出来,要是他这段时间不是在做戏的话,那他那性子不是跟我、跟我……跟我太像了么?”
她说完了自己也忍不住脸红。正所谓什么样的师父教出什么样的徒弟,且将率真老实啥的撇开,乐平虽然偶尔也有沉得住气会动动脑子的时候,但是遇事多是冲动、莽撞、动不动就喊打喊杀,完全不顾后果,而这“虽然”“但是”里所透露出来的问题,不正是她的症结所在么?
尤其最近这段时间,她可说是将性格中的恶劣之处“发扬光大”,给乐平树了个相当“不错”的榜样。要是乐平有样学样在她离开之后肆意妄为怎么办?要是他因此惹来一堆祸事,那些南斗王府里的护卫好手也没法帮他收拾怎么办?
是,她也知道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乐平的性子不可能是离开南斗之后才变成这样。可是她这当师父的本身就有问题,乐平要是闯下大祸,她能说自己一点责任都没有么?
半晌不闻瑞明言语,凝宝正待再说,却听他忽然噗嗤笑出声来:“怪不得我爷爷会信任你……阿宝,你不觉得你跟我爷爷其实蛮像的?”
“啥?我和他很像?”凝宝不由得瞪圆了眼睛,提高了声音:“哪里像?哪里像?啊?他又狡猾又滑头,说话不算数,不挨鞭……咳,你像他还差不多,我哪里有半点像他的?”
“是吗?真的一点都不像?”瑞明笑眯眯掰着手指数给她听,“当初我爷爷怀疑你来王府的目的不单纯,却不肯明说,借口让你陪他们下棋,要刘老爷子下药哄你吐露实情;他明知我会对你不利,却不阻止,倒让全叔扮成护卫趁机试你的武功;他说了将我和我哥全权交给你教管,却又怕我和我哥吃亏,三番四次变着法插手;他说了要去远游不管事了,却还是放心不下,躲到王府附近的小宅子里让全叔天天去给他报告翔水苑的事。而你呢阿宝,当初你怀疑我和我哥并非如你看到的一般无用,却不肯挑明,变着法给我们压力想逼我们坦白;你明知那晚袭击你的人和在你屋里下药的人跟我和我哥月兑不了关系,却不直接来找我们,倒跑去秀水苑大打出手让我们看清你的实力;你说了我们应该多加磨练,习惯自己去面对困难,却又总是在最后关头出手替我们挡下一切;你变相应允我哥让他自己去闯闯,却还是放心不下,车子没出城你就反悔想要回去……阿宝,你倒说说看,你还有哪里是跟我爷爷不像的?”
凝宝目瞪口呆却无话可驳。她呆坐半天,忽然别过脸去不忿地哼了一声,咕哝一句“起码我比他年轻”,跑去对面的榻上坐了,拿起瑞明丢下的那本书装模作样地翻看,直到傍晚时分在环吴镇停车住店,她也没再提起要回西津城的事了。
晚饭过后,瑞明硬拉她出去散步,一包热乎乎的红糖花生糯米丸子便哄得她露了笑色。瑞明不失时机地问询:“我瞧着你和叶阳大小姐的关系挺不错的,她屡次骗你你也没跟她绝交,怎么这些天不见她人影你不着急,咱们没告诉她就离开西津你也不生气呢?”
凝宝淡淡一瞥他,塞个丸子在嘴里,摇摇头,任他再三追问也不给答案。
待得回到客栈,她上楼去看见钟明站在她房间门口愁眉不展,当即扭头冲瑞明嘿嘿一笑,慢吞吞走到虚掩的屋门前,提起金双蟒杖一下把屋门杵开,拿杖尖指着那个盘坐在外间床上啃鸡腿的白衣“公子”,扬眉讥讽道:“喏,只要这位大小姐想做跗骨之蛆,登天都比甩掉她容易。”
那白衣“公子”被杵门声惊得一抖,抬头瞧见凝宝便眼睛一亮,受了讥讽也不气恼,跳下床来叼着鸡腿张开双臂就朝凝宝跑过来,看样子是打算给她个热情的拥抱。
钟明见这丫头两只手油光可鉴,一皱眉头正要去拦,凝宝却已提杖重重一顿地板,沉声道:“你敢拿我衣服擦手就试试看。”
叶阳丽婷登时头皮一乍,一个急刹险险停在离她只余三步远的地方,飞快拿下叼在嘴里的鸡腿,将油手并鸡腿一块儿藏到身后去,讪讪一笑,不知几多尴尬:“真烦人,你偶尔装装糊涂不行么?”
“如果衣服不用花钱买的话,我自不会介意偶尔糊涂一下。”凝宝没好气地回敬她白眼一枚,手却已是把剩下的半包红糖花生糯米丸子递给了她:“吃点素的去去油,见天吃肉你也不怕腻死。”
瑞明很想问问凝宝掺了猪油的红糖花生馅儿哪里素了,可当他听见叶阳丽婷的回复之后,就再也不想说话了——
“啧,你下回还是给我买鸭油肉蓉烧饼吧,这种丸子的馅儿里就搁一点点猪油,我爹那么爱吃素的都嫌它素过头了难入口,何况是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