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面上起了淡淡雾气,落在冰上岸上的鱼儿不多时便失去了挣扎的力气,嘴巴张张合合,呆滞的眼珠子在摇曳的火光下透出绝望的死气。
凝宝呆呆地看着那些鱼。脑子里乱哄哄的。那些人就是这样死去的吗?被药惑住了心神,自己给自己造出可怕的幻景,在那难以忍受的恐惧中了结了自己的性命……
她想起那天晚上看台上的喧嚣,第二天士兵从豹场中陆续抬出的那些盖着白布的尸首,说不清心里究竟是什么滋味。然僵硬的身子被瑞明怀里的热气烘着暖着,渐渐便松月兑下来,心底居然还生出种奇异难言的安然感,将其余情绪尽皆淹没。
原来这个男人也有着这样的一面啊……就如她一般。
凝宝轻轻扯了扯嘴角,笑里带着微微的苦涩,蹙起的眉头却是一点点舒展开来,有种恍然的轻松。
他久久等不到答案,许是灰了心,慢慢松开手就要退开去。她一下子回过神来,及时捉住他的手,顺势往后一靠,又紧紧贴到他怀里。
这样冷的天,他的掌心里却出了汗,湿湿凉凉,似在无声诉说着他的惶然和沮丧。凝宝将手覆在他的手背上,轻轻分开他的手指,紧紧扣住了,笑意自眼底溢出,蔓延至唇畔。
“你这样宠我,迟早会把我宠坏的。”她轻声说,字斟句酌,怕惊走了什么似的小心翼翼,“不过,我很喜欢。”
很喜欢,不是无原则的迁就纵容,不是蓄意的讨好顺从,他曾经可以依附于她却选择与她并肩而战,他如今可以隐瞒实情却不惜把他不为人知的那一面展露给她看。
他非完人,他同她一样有着阳光所不能触及的阴暗,软弱不安时亦会故作坚强。但他让她知道这些,并非是想要借此宽她的心或是炫耀他的强,他只是换了种方式告诉她……他想要的不是谁将谁纳入羽翼之下周护一世如待宠物般豢养,而是同她相互扶持携手走过那漫长
身后那个方才失望沮丧想要退却的男人再度拥紧了她,喜悦在眉眼间洇染开来,未语先叹,可那叹息也是满足的、愉悦的,放下心头大石般松快。
此时此刻还需再说些什么以明确彼此的心意吗?不用了半点都不用了
宛如遮天盖日的阴霾忽被阳光尽数驱散,凝宝神思清明心安然。她抓着瑞明的手晃了晃,又故意大声吸了吸口水,嘴角一弯,笑得调皮又狡黠:“诶,难道章鱼表弟喝冷风也会饱的么?我这没内力的拖油瓶表姐可是饿得连牛都能吞下一头去了。”
瑞明愣了一下,旋即便乐了。他扳着凝宝的肩膀把她转个个儿,先亲个小嘴儿才解下藏在腰带下的乌蛇鞭,旋出三棱刺来递给她,眼儿一眯,笑得又坏又讨嫌:“许久不见王爷大发神威,小民甚是怀念,不如王爷趁此良机一显身手,让小民饱饱眼福可好?”
“呸还饱眼福呢,你想偷懒才是真的吧?”凝宝笑着啐他一口,转脸却照准冰面上的一条大鱼就扬手将三棱刺打了出去。
没了内力,这些天又多是在车里窝着,手生了,劲道没控制好,三棱刺偏离目标戳破了冰层,那条鱼便应声掉回水里。
许是药劲儿过去了,乍入水它就使劲一甩尾,拍起水花无数,旋即便掩没在沉沉的水中。
凝宝愣了一下,扭头去看瑞明。大约是怕她难堪,他没看她,慢慢走到火堆那边,抱着手望着远方微微眯起了眼睛。
凝宝自嘲地笑笑,飞快地把三棱刺收回来,扯袖子擦掉上面的水,深呼吸,定定神,瞄准另一条鱼,扬手将三棱刺打出去。
所谓熟能生巧,况她昔日随爹娘漂泊异国时,三五不时风餐露宿,小小的人儿也被迫练出一身捕猎的好本事,是以她只试了三次,手感便回来了,没多会儿她脚边的鱼就堆成了座小山。
她脚伤未愈蹲不住,给鱼挖腮去肠的活儿自然就由瑞明接了手。
他的动作麻利又熟练,完全看不出他曾经也是个饭来张口的小少爷。而串在竹枝上的鱼上火烤之前,他更是从腰带里模出盐啊海椒粉啊之类的调料来将鱼细心涂抹,把个凝宝弄得瞠目结舌:“你咋不把锅碗瓢盆也带来呢?”
“我不还得背你吗?”。瑞明笑笑的。
他去湖边抄水洗干净手,拿大氅往火堆边一铺让她先坐下,紧跟着就很自然地坐去她身后,又从后头把她给抱住了。
“今晚可真冷啊。”他偏着头在她的颈窝处蹭来蹭去,像只撒娇的狗狗,又得意吹嘘:“你看我对你多好。钟叔一说这儿的鱼好吃,我二话不说就带你来了,鞋底都快磨破了都没叫一声苦呢。”
他下巴上新生的胡茬扎得凝宝的脖子直痒痒。她躲来躲去都躲不开,只好反手去钳他鼻子:“是啊是啊,你最好了,你都好到给我下药了——我就说这几天车里怎么突然变得香喷喷的了,哼,闹半天是你在埋伏我呢。”
“不埋伏你你肯说实话?”瑞明低头避开她的爪子,继续蹭啊蹭啊扎啊扎啊:“学什么不好,成天学乌龟把脑袋缩回壳里去……哼,以我这种脑子,再加上钟叔那等武功,你居然还不信我们能把那帮想算计你的人给收拾了,真叫人生气”
说是生气,眼里蕴着柔情,唇间衔了笑意,满心欢喜难遮掩,看她爪子又要往他脸上伸,忙提醒:“仔细鱼,烤糊了你就没得吃了”
凝宝一看火上的鱼果然有焦糊的趋势,只得收了攻势去翻鱼。
奇怪得很,若是从前被人这么讽刺,她早是火冒三丈大打出手,如今他以那种很随意的口气戳她痛处,她心里却不但全无被冒犯的恼意,还颇觉开心欢愉。只是她不甘心就此默认自己是缩头乌龟,手上转着竹枝还要嗤鼻:“谁说我不信了,我是不放心好吧?明明不是那种人,还敢在这儿跟我充大头扮恶人……嘁,你配那种药出来只是防着有人会趁乱对我们下手,想当个把柄让他们老老实实在看台上坐到斗狮会结束,根本就不是真的想杀他们。要不是我中途闯进来引得那几个长老内斗揭穿了今上的用心,那些人就不会忙着离场,也就不会死于非命了。你没有料到事情会变成这样,才会这般不安,故意说那种话想让自己也相信——你真当我什么都不知道吗?”。
瑞明心底陡地一震,眼神就变了,明知她看不到,睫羽仍是微微垂下挡住了眸子,口中却道:“那你意思是,我之前是在同你开玩笑?”
凝宝轻笑一声,反手模了模他的头,柔声道:“若你真的冷酷无情,你就不会在事后想尽办法要做那什么‘驭天’,名正言顺地把西津王府的财宝分给他们做补偿,更不会理会他们会不会借此互斗分生死了……那些人会死在豹场里压根就不是你计划好的,真要找一个人来为他们的死负责,那个人也该是不顾后果冲动搅局的我,而不是对那个意外耿耿于怀内疚自责的你,不是吗?”。
他呼吸一滞,嘴角动了动,想笑却笑不出来,伏首于她肩上,阖目享受着她安慰似的轻抚,却又微皱了眉低斥:“简直一派胡言”然而先前那种该可瞒住天下人的坚定冷然样儿再也做不出来,只心中那份震动与感动一分分扩大,最终聚成几个字——她果然最知我心
凝宝感觉到环在她腰间的手臂收紧了些,心中一动,用力揉揉他的头发,笑道:“别担心,这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连钟明我也不会告诉的。反正都在一条船上,船沉了还有我陪着你呢。”
身后的人沉默了。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抬起头来,闷声问道:“你不怪我么?”
这话问得没头没尾,凝宝却仅是微微一怔便了然。她似漫不经心般将右手上沾染的油脂往他脸上一抹,粲然一笑,竟是从未有过的豁达爽朗:“没事的,为了活下来,这十几年里我身上背的人命债早都数不清了,多点少点又有什么分别呢?再说了,要是我死后真要下十八层地狱,不还有你陪我么,我绝对不会吃亏的”
两个“陪”字表心意,弄得瑞明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话居然是从那个习惯一个人咬牙死撑到底的人嘴里说出来的?太不可思议了,莫非一会儿天上要下红雨?
他迟疑地模模她的额头,又模模自己的,确认两个人都没发热之后,万分疑惑地问她是不是饿昏头了,结果脸上又被抹了一回油。
“瞎想什么呢你我不就是如你所愿想明白了吗?”。凝宝拉开他缠在她腰上的手,塞一串烤好的鱼给他,起身挪到他旁边坐下,笑眼含嗔,语气却轻松得很:“事情已经发生了,后悔也没用。与其整日想什么当初如果怎么怎么样,倒不如定下心来尽快把该做的事做好。”
“……你真能放得下?”瑞明愣了,鱼油顺着竹枝流到手背上也不觉烫,只睁大了眼睛呆呆地望着她。
凝宝嗯了一声,吹了吹烤鱼身上散发的热气,小心翼翼地咬一口,转过头来冲他笑了笑,火光掩映之下,桃花眼熠熠生辉,仿佛注入了灵魂的琉璃珠,鲜灵动人:“放不下又能怎样?难道我们终日愁苦后悔就能让那些人死而复生?还是说你我以死谢罪就能抵消我们犯下的错?”
不错,那是个意外,但他二人难辞其咎,不管公诸于众还是隐瞒到底,这件事在他们心头印下的晦暗都永难消除。
那样的过失,不是说赔些银子或赔上性命就能揭过,他们现在也没有多余的精力和时间去弥补,只能暂时将之埋在心底,待尘埃落定之后,携手同行倾尽余生去赎清这罪过。
“到时候什么能救人我们就做什么。要是我们能再活四十年,每天不停地救人,我们死的时候该就可以安心闭眼了吧。”凝宝低声说道,认真之余还带着些天真的期许。
但这天真并不令人讨厌,反而让瑞明感觉欣喜。他很想告诉她,他先前所说的那些话和流露出的那些冷酷不全是作假,她其实不用再为这件事内疚,甚至不用再去想什么弥补之法,因为那本来就是没有必要的,但看看远处那个依旧静静蛰伏在夜色中的村庄,他终是忍住了没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