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阳丽婷紧紧地捏着那个小纸包,脸色苍白指尖发冷,恨不得立马就去倒水把解药服下却又有些不甘心:“你究竟是什么时候开始怀疑我的?”
瑞明瞧她怯生生跟只被打怕了的狗儿一样望着他,觉着火候够了,便也不再逗她:“在西津城的贵记炸丸子铺里,我和我哥跟你是第一次见面。之后我们去了茶馆,阿宝告诉你我和我哥是南斗王的孙子,你却没有惊讶,让我想不疑心你都难。”
“不惊讶很奇怪吗?能请得动阿宝的人家都是非富即贵……啊,不对”叶阳丽婷猛然想通了其中的关节,顿时懊恼起来,“世人都晓得南斗王就两个孙子,一个浪荡一个痴。阿宝有本事让浪荡子重新做人,也没办法把痴的变成聪明人……我可真够笨的”
“可不是么?”瑞明笑道,“要不是你得了消息知晓内情,你怎么会一点都不惊讶呢?”
叶阳丽婷气闷地白他一眼,模模耳垂,鼓着嘴转身绕去屏风后开那边的美人柜拿了铜壶杯子出来倒水。既然早都被识破了,她在这人面前想装也装不了了,还是保命要紧。
纸包里包着些淡紫色的药粉,倒进水里化开来就散发出一股子鱼腥味儿,她闭着气好容易才灌下去。
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喝下去就觉得身上舒服多了,她捂着嘴干呕两声,郁闷地道:“要是今儿没这一出,你打算啥时候跟我摊牌?”
屏风那边传来低低的笑声:“难说,指不定到渡口甩下你就不摊牌了呗。”
听得出他是在开玩笑,可叶阳丽婷还是忍不住打了个冷战。她咕哝一声“算你狠”,又灌下去两杯白水,觉着嘴里的鱼腥味淡去了些,这才提着壶多拿一个杯子走回来:“要不要喝水?”
瑞明连迟疑都没有就点了头,倒叫她更为郁闷了。水送上去,瑞明喝完顺手就把杯子递给她,还叮嘱:“手稳点,别把水洒在榻上。”
叶阳丽婷气鼓鼓地把东西放回原位,余悸未消,嘴巴却还是管不住:“也不怕毒死你”
瑞明但笑不语,看她又回来杵在屏风前,心知她是要把疑问一一弄清楚,索性先开了口:“说起来我也有个问题想请教你——就算你是遵照你爹的命令要把我哥和西津王父子送入豹场坐实革宿派的罪名,那你也完全可以不必以身犯险呀,可你为什么……你不知道阿宝会遇上青衣帮,也不可能料得到她会返回王府还打伤了桂大姐,所以你们遇上负伤逃往豹场的桂大姐只是个巧合。然则哪怕你进豹场不是自愿的,凭你的本事,要留些记号让你爹晓得你也进了豹场并不难。而当**爹带兵冲进豹场,发现你也在那里时,他的震惊可不像是装出来的呢。”
当时叶阳恭成的震惊确实不是装出来的,此刻叶阳丽婷的震惊更是十足的真:那样的情形下,谁人关注的焦点都该是言行反常的凝宝吧?这男人却居然还有闲情去留意别人神情的变化,且隔了那么久还记得那么清楚,真是……
难怪她的伪装会被他识破,难怪那些江湖人奈何不了他,难怪……呵,输给这个人,她真是输得一点也不冤啊。
叶阳丽婷自嘲地笑笑,正要给他说那个问题不值得他花时间去追究,瑞明已淡淡启口:“你是故意的。”
了然、笃定,不容人分辨的绝对。
“你就想看看当他发现你也在那里时会有什么反应,他是不是真的不在乎你的死活。你希望他害怕、后悔、内疚……可是他令你失望了。”
失望了也绝望了,于是一反常态地顺从他、配合他,领着骁骑营的三百兵士出来追凝宝,却在中途假传命令,让他们以为他们真是只用护送凝宝离开西津就可以了。
“荣净森,你们府里的那位二管家……你是怎么说服他放过你还有我们的?他那时候也在吧?替你爹看着你,乔装成兵士混在骁骑营的人马里……”
叶阳丽婷已经没工夫去问瑞明是从何得知这些事的了,“能不能不说”这种话也省下了。小狐狸碰上大妖怪,倒霉也只好认了。
她模模鼻子,有些窘迫地告诉他:“荣净森喜欢我。”
“哦。原来如此。”瑞明恍然大悟,“你爹以此利用他来监视你,你又以此反过来摆了你爹一道。”
“……嗯,不厚道,但是很有效。”
“他不知道你此行的真正目的吧?”
“……那样的事,怎么可能跟他直说呢?”
“那你要当心了。”瑞明叹了口气,“叫他晓得你是想用逼别的男人来娶你这种蠢得不能再蠢的法子月兑离你爹的控制,你爹奈何不得你,他也不会放过你的。”
叶阳丽婷哑然。须臾,她用种不确定的口气试探地问瑞明:“你不赞成我那么做?”
瑞明不点头也不摇头,只似笑非笑地看着她:“真是钟意,旁人说什么你都可以不必理会。只是若你为了那种理由就要拿自己的终生幸福去赌,输赢不论,阿宝头一个就不会放过你。”
叶阳丽婷条件反射地缩了缩脖子,低头思想片刻,迟疑地道:“可是不这么做的话,我实在不晓得还有什么法子能叫我爹死心。”
瑞明奇道:“你家只你一个孩子,若是你爹做了东明王,那你就他唯一的继承人。他这次两头都没得罪,不管上头风向如何变,他那位置也能坐得稳稳的,按理说他不该再这般逼你了……有什么特别的理由么?”
叶阳丽婷眼神一黯,犹豫了一会儿才轻声道:“他在外头还有个儿子,今年已经十三岁了……当年我娘就是因为知道了这件事才会一病不起的,而他也是从那时候起正大光明‘醉心公务’不回家的。”
难怪了……瑞明默然。
叶阳丽婷瞥他一眼,又道:“我娘刚过世,他就把我娘的两个陪嫁丫鬟交人牙子卖了,我娘给我置下的那一百二十箱嫁妆他拿走了一百箱,绸缎庄粮铺田产什么的全转到了他儿子的名下,各处的管事也全换成了他的人……他原本就是为了银子才娶了我娘,后来迟迟不迎那女人进门,不过是因着当年他在祠堂立下的誓言太毒,他怕他的儿子会有事。”
瑞明无意探听她的家事,看她还要说下去,忙干咳一声,道:“差不多你就换阿宝回来吧,另生枝节对大家都没好处。”
叶阳丽婷应了一声却不动,微侧了脸睨眼瞅着他,唇畔那一点笑怎么看都是带了苦味的:“你那么聪明,是不是也猜到我为什么不肯把日志的拓本交给我爹了?”
瑞明愣了一下,反问道:“难道不是因着你怕你爹会借此胁迫我和我哥帮他做事,对阿宝不利吗?”。
“你果然了得”叶阳丽婷哈地笑了一声,“不过你还是猜少了一桩——只要是能让他闹心的事,我从来是只嫌少不嫌多的”
不等瑞明回神,她已快步走过去拉开半边车门朝外吼道:“姐,停车你该回来敷药了脚伤没好你还敢在外头吹那么久的风,你就不怕落下病根吗?”。
车身猛地一震,马车停住了。叶阳丽婷趁这空当虚掩了车门回头冲瑞明一笑,似乎又变回了那个吊儿郎当天塌下来当被盖的大小姐:“你和我姐只管去办你们的事,这边不用你们操心——我既然敢做,就不怕承担后果”
她说罢开门跳下车,头也不回地绕过转角朝前去了。
瑞明苦笑着摇摇头,随手将书翻开,眼角余光却盯着车门那边,只等凝宝出现。
然而片刻之后,伴着嘎吱嘎吱踩雪而行的声音出现在车门口的不是凝宝,还是叶阳丽婷。
她缩着脖子用力搓手,只那一会儿的工夫鼻尖就被冻得红红的:“姐夫,我姐让你到前面去。”
瑞明愕然,穿好棉鞋下车跟她过去,正瞧见凝宝把“华宗耀”从车前座上拉下来。
转头看见他来了,凝宝也不废话,指着那个局促不安偷眼瞄“高玉虎”的年轻男人对他说道:“瑞明,你来帮华宗耀看看——他咳个不停还硬说不是染了风寒,我看是真把我当傻子了”
她话里有话,口气很差,叶阳丽婷连靠近都不敢,过去揪住钟明的衣摆摇了摇,可怜巴巴地求他跟她换换。
钟明倒是不怕凝宝发脾气,但他看见瑞明就脊背生寒,抓紧缰绳死活不肯再听叶阳丽婷的。
他两个在那边僵持不下,这边瑞明却毫不迟疑地拉起“华宗耀”的右手,冰凉的手指刻意在“华宗耀”的手腕上停留了很久,直到凝宝不耐烦了,他瞥眼队伍里密切注意着这边的“高玉虎”,淡淡一笑:“阿宝你多心了,这位华大哥没有骗你,他确实不是因为染上风寒才咳个不停的……”
凝宝脸一沉,像是要糖吃没得逞的小孩子,口气愈发差:“不是风寒还能是什么?总不会是旧疾吧?”
“华宗耀”的身子微微一颤,想抽手又不敢,低头如等待宣判的囚徒。
听得瑞明笑说“不是不是,这哪里是什么旧疾呢?”,他心下一松,还道是瑞明学艺未精,他运气好。哪知他还没抬起头来,瑞明已松开了他的手,拉着凝宝退开几步,摇头叹道:“这分明是肺痨嘛”
一语出众人惊。不等“华宗耀”反应过来,护卫副总领李枫已慌不迭地下马奔过来,不问青红皂白就命他跪下领罪。
瑞明却拉着凝宝避开去,口中笑道:“李副总领莫急,这位华大哥想来也是怕误了事才隐瞒不报——正好,阿宝想透透气儿,我也不想老在车里闷着,就让这位华大哥先去车里休息,等咱们到了渡口再另找地方安置他吧。”
李枫还在推辞说不敢,叶阳丽婷早是乐了,扯着钟明的衣摆使劲拽了两下,大声道:“钟叔,你去照顾他吧,别叫我姐为难。”
钟明瞪她一眼,求救似的看向凝宝,见凝宝点了头,只得郁闷地翻身下马。
叶阳丽婷嘿嘿一笑,不失时机地上马阻断“高玉虎”的视线,还催促道:“钟叔,你别磨磨蹭蹭的,咱们还有老远的路要走呢。”
钟明气结,对那目瞪口呆仍杵在原地不动的“华宗耀”恶感大生,不客气地照他后背就是一巴掌:“赶紧走啊,难不成你还想要我家大小姐来扶你?”见他还是不肯走,直接动手拉人,还小声嘀咕道:“肺痨会传染的吧?他们怕我就不怕么?真是的”
忽听瑞明警告似的一声“钟叔”,他忙闭紧嘴巴,几乎是用拖的把“华宗耀”拖到了车厢里。
大小姐的软榻自然是不能让这人躺的,大小姐的杯子自然也是不能让这人用的,大小姐……总之这车里的一切都是不能让这人碰的,是以车门一关钟明就把人扔到了角落里,自己在对面的角落里盘腿坐下,一脸厌恶地拉高大氅的领子挡住口鼻,皱着眉头瓮声瓮气地命令:“你给我老实待那儿别动,敢碰我家大小姐的东西我就把你扔下去”
“华宗耀”何时受过这种待遇?他又急又气又恨,偏是还抱有一丝侥幸,只能咬紧牙关隐忍。
瑞明如此捉弄他,定然是已经晓得他是谁了。可瑞明知道了也不肯揭穿,那就说明凝宝还没有认出他来……他仍可以左右凝宝的情绪,所以瑞明不敢冒这个险,不是吗?
他暗暗冷笑,眼神却渐渐柔和起来。她若是知道他一直都未曾走远,哪怕她为了那小子曾经想要置他于死地,他仍不肯轻易离她而去,以至于他花了那么多年才布好的棋局被七爷搅得七零八落,他也落得个武功被制不得不任七爷摆布的结局,那么……她会明白的吧?他的心意,她应当就会接受了吧?
他模了模藏在披风下的狐毛大氅,轻轻靠住车壁。暖意压倒了疑虑,他和睦微笑,满心安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