鞭子在半空里击出声脆响,马车又缓缓向前行去。
护卫队的队形未乱,人心却已是乱了。
领队的李枫不时回头瞅瞅端坐于马车前座上的凝宝和瑞明,误将他们的沉默当成了无声的责备,不安过甚,脸上难免露了忧色。
护卫们见他如此,更是惶惶,频频看向门窗紧闭的车厢。“高玉虎”和“蒲苇”两个却只是交换了个眼神便不再他顾,拉低风帽泰然前行。
瑞明握着缰绳目视前方,看似专心致志,实则两旁护卫的小动作都没能逃过他的眼睛。
禁足在水碧院的那段日子里,除了女乃娘、怀坤和成玉,他每天接触最多的就是那群哑巴婢女。要从一个人的举止和表情变化中猜测出那个人的心思起初对他来说是无奈、是折磨,待得日子久了,这样的事就成了他的习惯、他的乐趣。此时“华宗耀”被变相隔离软禁,看得出凝宝对他的处置很满意,可他也看得出凝宝还在为先前他和叶阳丽婷含糊其辞搪塞她的事生气,她不肯跟他说话,他便只好自己找些乐子来打发时间……还好,那个人虽然心思缜密神通广大,行事上仍不是全无漏洞可寻。
瑞明悄悄弯了弯嘴角,扭头瞥眼身旁袖着手鼓嘟着嘴阖目装睡的凝宝,有意要冷她一冷等她气消,但到底还是忍不住拿手肘轻轻拐了她一下:“生气归生气,别真个儿睡着了,病了可不是好玩的。”
凝宝没睁眼,还把脸别过去了。瑞明无奈,正要再说,便听见她小声嘀咕:“谁耐烦生你的气?你乐意跟谁亲近就跟谁亲近,同我没关系。”
却原来她在吃醋……啊?她竟然是在吃醋?
这就好比大石狮软成烂泥一摊,小草叶硬到媲美精铁一样神奇,瑞明愣了半天才勉强找回自己的声音来:“阿宝你、你一直都是在为这个不高兴?”
身旁的人显然颇为后悔将心里话说出了口,飞快地将兜帽使劲往下拽拽,抱手往后一靠,低头装作什么都没发生过。
瑞明早是瞧见她脸上飘起的红云,想笑不敢笑,稍稍收紧缰绳令马走得慢些,轻声道:“你这样我倒放心了。”
凝宝一愣,却死撑着不抬头不睁眼也不吱声。她想着她不接话瑞明自己会解释,哪晓得他居然就此打住了。
沉默持续了好一阵儿,她忍了又忍,还是忍不住将眼皮启开条缝偷瞄他一眼。他似无所觉,眼望前方目不斜视,似乎一门心思都在驾车赶路上。
凝宝干脆不偷瞄了,扭过头去正大光明地盯着他的侧脸半天不眨眼。连与马车保持距离并排前行的护卫们都注意到凝宝的异常举止了,瑞明还是眼皮都没动一下。
好奇如小猫的爪子挠得凝宝心痒难耐,她实在捱不住了,便咬咬牙,伸手推他一下:“你放心什么?什么叫我这样你就放心了?”
瑞明瞥她一眼,微微一笑:“你满脑子想的都是我,自然没工夫搭理他,我还能不放心么?”
凝宝一怔,待得反应过来他说了什么,她脸上刚褪去不久的红晕又腾地浮上来,一路漫上耳朵根。她猛地别过脸去,气恼地冷哼:“废话,就算没事我也不会搭理他”
她自认说得够坚定够绝对,瑞明却从中听出点虚张声势的味道。他心头一紧,笑色隐去,不接话也不看她。
冷场过久,凝宝难免纳闷,从暖袖筒子里抽出手来戳他一下:“怎么不说话了?”
瑞明淡道:“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凝宝大奇:“你也有不知道该说什么的时候?”
瑞明一抖缰绳,清叱一声“驾”,像是没听见她的问话。
凝宝觉着有点不对劲,追问了几次没得着回答,见他的神情反而平静到近乎冷峻,她便也不敢再问,笼着手靠着车壁不时偷觑他。
居然就这样闷了一路,直到天色昏暗,马车停在离渡口不远的一家小客栈门前,他才转过头来看着她:“还是恨不起来吧?不管他做了什么,你都没办法不理他吧?”
凝宝懵了好一阵儿才回过神来,一时之间竟不知如何回答,低下头去不敢看他的眼睛,半晌,轻轻点了下头。
瑞明也弄不清自己是气还是好笑,嘲弄地扬了扬嘴角:“因为什么?怀雅?”
凝宝像是受了惊吓的猫,猛地坐直了身子攥紧了拳,却还是不敢看他。
瑞明定定地看了她一会儿,转身跳下车,头也不回地道:“别把你的王杖落车上。”
等凝宝抬起头来,他人已到了护卫副总领李枫的身旁,背对众人压低声音不知同李枫说了什么,须臾便见李枫挥手叫了六个护卫过去,其余护卫仍牵着马立在原地守着车子。
李枫对那几个护卫耳提面命一番,但听护卫们低低应了,随即就有两个护卫往渡口那边去,两个过来毕恭毕敬地请凝宝下了车便跃上马车前座将车赶进客栈旁的巷子,另两个却是走向对面那家屋矮檐低的小饭馆。
这是要做什么呢?凝宝握着金双蟒杖,狐疑地看看和李枫一起走进客栈的瑞明,又看看那两个进了饭馆的护卫,再瞥眼将马丢给“高玉虎”牵着,自己笼着手在旁边跺脚取暖的叶阳丽婷,最后还是将视线移回正站在客栈大堂里同迎上来的伙计说话的瑞明身上。
正值淡季,行商不多,客栈里冷清得很。昏黄的灯光从屋梁上悬下的油纸灯笼里透出来,披泻而下将那个身材颀长的年轻人笼在当中。黏在他大氅上的冰花因着那光忽然如宝石般流光溢彩闪闪烁烁,只是那美丽中透出种将要融化消失的凄凉寂寞,令得凝宝心一揪,顾不得多想就抓着金双蟒杖急急忙忙地追了进去。
追进去,慌慌地捉住他大氅的一角,冰花被大堂中的热气蒸得已经开始融化,沾上手背、掌心,寒意似小蛇蜿蜒着爬进心底、钻进骨子里,弄得她一哆嗦,五指却收得更紧。
他回头看她了,可眼中仍无笑意:“瞅空让钟叔把车里的包袱拿过来,歇半个时辰我们就走。”说罢便解开领口系带将大氅卸了丢给她,扭头冲旁边的李枫低声笑道:“李副总领,余下的事就劳你多费心了。”
李枫笑得有些勉强,目光虚虚从凝宝脸上一掠而过便移去自己的鞋尖上:“明少客气了……两日可够?若不够,小人再设法……”
瑞明摆摆手:“两日已可,不要逼得太紧,能不动手就不动手,免得届时我不好向你家老王爷交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