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正是自作孽不可活啊,他居然忘了他在马车里放水杯的那个美人柜把手和柜里的水杯上抹了药……瑞明纠结地扶额默了数秒,随即拿手掩住口鼻,疾步过去把窗户挨扇打开,顺便求证图个侥幸:“阿宝,你去拿包袱的时候开过那边的柜子?”
凝宝像是没听见。
打从她进入相思熏教坊,凡在坊里的时候,她都不得不时刻防备孟雪俊的暗算,而孟雪俊最常用的一招就是在她的饭食茶点里下毒。不是什么毒性猛烈能让人致死的毒,中了顶多会月复泻几日,或是浑身长满红疙瘩,瘙痒难耐,又或是整张脸如染了色,黄黄绿绿红红蓝蓝叫她想出门见人都艰难。
孟雪俊自傲,寻常毒不肯用,巴豆之流更是入不得他的眼。可他又怕惹毛了流香,不敢偷拿流香的藏品,也不敢用依着流香琢磨出的配方制成的毒来捉弄凝宝。是以那些恶作剧用的毒大都是他从某些蛇身上提取来的,十有八九都带着些腥气,非海椒粉和鱼压不住。
她前两年中招受罪的次数多了,便模清了孟雪俊的套路,此后除了不吃掺有海椒粉的食物,甚少食鱼,对腥味亦变得极为敏感,稍觉有异,必定要寻出源头来才肯罢休,今天自然也不例外——
她压根不管头发干没干,随手绾个髻就到处去找腥味来源。里间外间全寻遍,橱子里床底下她都看了,还是啥都没发现,倒闹出一脑门的汗来。等到瑞明发问时,她已回到桌旁,一边倒茶来喝,一边皱眉咕哝:“奇怪了,屋里没有鱼啊,这味儿到底是从哪儿来的?”
连着灌下去四杯茶,她抬袖擦了擦脸上的汗,又揉了揉眼睛,紧跟着就将衣襟扯得更开,还拿手拼命给自己扇凉。
看着她那好似抹了胭脂的脸蛋和她旁若无人的举动,瑞明仅存的一丝侥幸也灰飞烟灭了。
这药进入作为中介的那个人体内,最长可以潜伏六个时辰,直到外界的温度超过体温三到四倍才会发作。随着体温升高,人就难免出汗,出的汗越多,腥味就会越浓,席上若有河鲜或是加入了海椒粉和大量气味浓烈的香料的菜肴,便可让嗅觉灵敏的人也要到中了招才能发觉。他先前在离渡口不远的客栈里花大价钱让伙计保证护卫们入住的每间房至少都摆上四个火盆,又特意吩咐李枫让客栈对面的饭馆多送河鲜、菜里多用海椒粉,就是为了瞒过扮成“高玉虎”的七爷的鼻子,可他万万没想到……
他是不是还该庆幸凝宝不喜海椒也不爱吃鱼,刚才他点的菜都较为清淡,所以他才能那么快发现她成了“春熙”的介人,不至于被自己配的上古秘药放倒?
瑞明默默地按揉隐隐作痛的太阳穴,快步进里间把窗户全打开,出来将火盆全盖上,靠在窗边忍受着寒风的洗礼,看着桌旁面红耳赤满头大汗歪在椅子上的凝宝,无语至极也无奈至极。
“春熙”非毒,说是迷香又太委屈它,真要归类,它只能归入“很厉害的致幻药”一类。这药与他交给钟明让钟明用在豹场里的那种药一样,会令中招的人因着自己或他人的某个动作、某句话,甚至身处的环境而勾起此人深埋心底的或恐惧。那一种勾起的是人最深的恐惧,意志坚定者自解,而这一种……他只好耐心看好凝宝看足三个时辰了。
瑞明长叹一声,因“春熙”而陷入幻觉的人是看不到别人,也听不到来自外界的声音的。他捂着鼻子过去拿了放在床上的披风披到身上,瞥眼凝宝,又进去把叶阳丽婷换给她的狐裘抱出来扔到她旁边的椅子上,但愿这件狐裘能在她的幻觉里有容身之地。
口渴得很,桌上的茶水他却是不敢碰了,只得开门唤伙计重新送壶茶来。
这会儿他实在没精神应付别人,伙计来时,他只将门拉开条缝,伸出手去接茶壶,弄得伙计疑心他不叫人上来撤走浴桶是小夫妻两个在里头鸳鸯戏水,此时他“大业未成”衣冠不整不便相见。那伙计想到他大方的打赏,一时意动,便笑道:“爷,小的再给您送壶酒过来?茶只解渴,助兴还得靠酒……”
瑞明顿时黑线,本来要做赏钱的二两银子也省了,砰地一声砸上门,差点撞破人家的鼻子。
那伙计讨好不成反碰壁,郁闷地在外头嘟囔了些“这有什么啊?两口子大半夜不睡不就是在做那档子事吗?”。之类的话,才不情不愿地走开,把里头那个靠着门板边就壶饮茶边紧盯凝宝的苦命男人弄得好气又好笑。
可就连这样的轻松也持续不了多久——凝宝已经不再满足窝在椅子里了。
让人最感安心最能放松之处多半是这个人的家。当一个人回到熟悉的家中,独自待在属于自己的那一间屋子里,所有隐秘的都不必再压抑。到了这样的时候,他会做什么呢?
别人会做什么,瑞明不知道。凝宝会做什么,他已经看到了——
火盆里的火熄了,从敞开的窗户扑进来的寒风驱散了屋里的闷热,她身上的燥热该是在渐渐褪去,脸上的红晕淡了不少,眼神也渐趋至清明。
她扶着桌沿站起来,扫眼四周,又低头看看身上的衣服,愕然地“咦”了一声便拉好衣襟,仔细地将衣摆上的每一道皱褶都抹平。随后她绕过桌子走向床对面的那面墙,离墙五尺左右时停住脚,微躬身伸手向前做了个扶的动作,像是把一面并不存在的镜子朝自己抬高了一些,紧接着就直起身子,略低着头,散了发髻,拿起桌上的木梳望着那里将长发梳顺,分成六缕,慢慢结成两根辫子垂在耳后。
约模一刻钟后,她停下了动作,歪头看着那虚空处,眼神空茫,表情古怪,似就要哭出来一样。
她就那样呆呆站着、望着。不知过了多久,她忽然抬手,用手指分别按住两边嘴角使劲往上提,竭力要扯出一个笑容来,结果却只是让那欲哭的表情变得更为明显。
“不要哭,要笑,你要笑”她轻声说道,“爹爹又不是第一次打你了,你有什么好哭的呢?沅碧说得对,他总有一天会明白的,他一定会明白你是为了他才杀人的,所以……不要哭夏侯霖羽,你要是再那么爱哭,爷爷会很生气,爹爹又会被关进地牢里了”
她起先语声低且含糊,似怕被人听见,末一句却骤然提高了音量,声音尖利如同嘶喊,将瑞明结结实实地吓了一跳。
他未及回神,便听得“啪”地一声脆响,定睛一看,凝宝的左脸颊上已红了一片,而她一改先前那种哀戚样儿,眼神凌厉,指着那虚空处厉声道:“你记住,夏侯霖羽,你要不想害爹爹受苦,你就只能听爷爷的你这样的怪物,除了爷爷和爹爹,谁都不会喜欢你,你想活下去,就要杀人他们讨厌你,他们想害你,你就杀,杀到他们怕了,他们就不敢讨厌你也不敢害你了”
她表情凶狠几近扭曲,声音又尖又细带着种与年纪不符的稚气,语气里却透出股浓得化不开的恨意,惊得瑞明失手打碎了茶壶,浓绿的茶汁随着碎瓷片四散飞溅,在他梅子青色的袍摆上落下斑斑如泪痕的深色印记。
那清脆的碎裂之声在寂静中显得异常刺耳,凝宝却宛如未闻。厉声呵斥之后,她的心情似乎平静了许多,歪着头轻轻拨弄着垂到胸前的辫子,冲着那虚空处咧嘴一笑,又喃喃:“你看,你这样不是很好吗?你笑了,爷爷就谁都不会责罚了……你要是能高高兴兴地去杀人,爹爹就可以一直一直陪着你了……”
不知为何,她蓦地僵住,脸上的血色一点点褪去。片刻后,她慢慢将手藏到背后,贝齿将下唇咬得泛白,嘴角却是一点点扬上去了。
她看不到正小心翼翼走向她的瑞明,只专注地望着那虚空处,认真地、一字一句地道:“不要怕,你今天已经洗过三十三次手了。你的手上没有血,一滴也没有。”
瑞明悄然停在距她只有一步远的地方,眉头紧拧,震惊、心疼、难过……复杂的情绪从心底蜂涌而出,令他的表情瞧起来极为怪异。
他深吸口气,轻轻抬起右手,微转腕将掌沿对准她的后颈,算好力道,一咬牙,闭上眼睛,重重地斜削过去
只听得“嘭”地一声闷响,一阵钝痛随即便从掌沿漫至整个手掌。他被那不合常理的响声唬了一跳,顾不得管自己的右手如何,急急睁眼去看凝宝……呃,她怎么没昏过去?怎么不是躺在地上,而是蹲在地上捂着额头仰着脸眼泪汪汪地瞪着他?
瑞明举着又疼又麻的右手愣在那里。
“你……”凝宝慢吞吞地扶着墙站起来,转身面向他,气鼓鼓地继续瞪他:“你干嘛要打我?”
她捂住额头的手一放下来,瑞明就忍不住在心里哀叹了一声。很好,她许是在他出手的刹那忽然往后退了一步,把后脑勺代替后颈留给了他的手刀,遭那力道弄得一下子朝前冲去,额头撞上了墙壁……难怪会有“嘭”地一声闷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