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明和凝宝全不知他们离开宣和楼后还有这么一场戏，到地方下轿招呼众伙计把白得的家什搬进宅子里去。
城西这一片的住户晚上大都不出门，这条偏僻的小巷子更是安静得不得了。如今一下子涌进来十几号人，还拉着七八辆板车，那动静实在叫人无法忽视。搬东西进屋之前，伙计们又把带来的三十多盏淡黄油纸灯笼都给点上了，挂得房前屋后到处是，照得那小宅子内外皆亮堂，别说地上掉了根针，就是院里的积雪上哪儿落了点灰都清清楚楚的。
租房子给凝宝和瑞明的房东就住在对面的宅子里，鳏夫一个，无儿无女，办事爽利话不多，也不爱同人亲近。此时听见外头吵闹，推门出来察看，见着那许多陌生人忙进忙出他也不说话，抱手倚着门框冷眼旁观。
凝宝扭头瞧见他面无表情地站在那儿，忙拐一下瑞明。瑞明会意，过去跟他打了个招呼又为吵到他而道歉。
他仍是一语不发，只轻轻点了下点。待得车上的物件大半都进了宅子，凝宝正想进去看看屋里布置得如何了，却听见他突然问道：“你们两个跟夏侯家是什么关系？”
凝宝和瑞明皆是一愣。旁边有个提着铜皮防风灯的伙计耳尖，闻言立马将手里的铜灯掉了个个儿，让刻在铜灯背面的那条昂首吐信的金蟒清晰呈现在他眼前，碍着北宣王的命令不敢吐露凝宝的身份，只睨着那姓苗的鳏夫笑道：“瞧清楚了？”
七八车家什里就三四件器物上刻有此标志，那伙计也不是想借故炫耀主人家的权势。小小威慑，只为防着他今后无故骚扰瑞明和凝宝，毁了北宣王的一番苦心。
那姓苗的鳏夫定定地看了铜灯上栩栩如生的金蟒一会儿，视线又在凝宝和瑞明之间游移了一阵，蓦地转身进去将大门关上了。
凝宝和瑞明面面相觑，都闹不清这位房东究竟是什么意思。瞥见那伙计还呆呆举着铜灯望着对面紧闭的院门发呆，她不由皱眉：“那灯别留在我这儿，已经搬进屋里去的东西要是还有刻着这个标志的，统统给我拿走”
那伙计好心反惹了厌，心中委屈却不敢辩驳，讪讪应了一声，进去同那领头的嘀咕几句，不一会儿便有几个伙计把刻有北宣王标志的物件又送了出来。
一切打整完毕，那领头的对凝宝说了句“您有什么事尽管遣人前去宣和楼便可”，带着众伙计恭恭敬敬地朝凝宝行了个礼，抬轿的抬轿，拉车的拉车，很快就出了巷子，消失在夜色里。
凝宝原以为他们会找借口留些人手在此，对策都想好了，不承想他们竟然那么干脆就走人，倒把她弄愣了。
她在门口呆站了一会儿，瞅瞅对面紧闭的大门，摇摇头，关门进去了。
这一回什么都齐全了，真的像个家了，她却没有刚住进来的那种兴奋劲儿了，进堂屋往铺了软垫的贵妃椅里一窝，懒精无神地打呵欠。
倒是瑞明瞧上去很高兴，对他们送来的每一样东西都颇感兴趣，从屏风到椅子，从茶壶到炭炉……一样一样仔细看过来、模过来，偶或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嘴角也挂着笑意。
等把宅子里所有新添的物件都察看完了，他回到堂屋里，一会儿拿炭炉烧水煮茶，一会儿翻出个手炉来挟几块燃着的炭进去，套上貂皮筒子塞在凝宝怀里。
凝宝瞧着他忙来忙去，没半点帮忙的意思，月兑了鞋把脚也收到贵妃椅上，扯狐裘笼了，抱着手炉眯缝着眼，目光随着他转来转去。
“又琢磨什么呢？”瑞明斟了热茶放到她面前，拖过另一张贵妃椅来挨着她坐下，给自己也斟了杯茶，捧着暖手，“现在不是真的可以五六天不出门了么？怎么还不高兴啊？”
“也不是不高兴啦，就感觉……怪怪的。”凝宝歪过来把头靠在他的肩上。瑞明把茶送到她嘴边，她就着他的手喝了一口，舌忝舌忝嘴唇，眼睛又眯缝起来了：“你没注意到吗？那个房东……他看我的眼神似乎有点不大对劲，就像是、就像是……”
她一下子找不到合适的词来形容，卡壳了。
瑞明抿口茶，不紧不慢地接道：“就像是突然发现遍寻不着的仇人就在眼前。”
凝宝眼睛一亮：“对对对就是那种感觉”说完又纳闷：“可我有做过什么会让他对我恨之入骨的事吗？虽然大晚上搬家吵着他是我不对，那也不至于到恨的地步吧？”
“谁知道啊，也许他的脾气本来就那么怪吧，受不了半点吵闹……算了，别说他了，说说你爷爷吧。”瑞明放下茶杯，拉过她的手来拢在掌心里，“怎么样？现在还疑心他是想设局引你入瓮么？”
凝宝眨眨眼没吱声。过了一会儿，她才小声道：“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语气已大为和缓，显然口不对心。
瑞明突然道：“你可知道你爹和你那几个叔叔都不是他的亲生儿子？或许你原本也不姓夏侯。”
凝宝怔了一下，想起钟明跟她说过的那些话，摇摇头，轻声道：“那又如何？你应该听说过的，夏侯家族的家主人选一旦定下来，其余的候选人都要作为祭品献给神明。可早在我三岁时，太上皇就已下旨定我为下任家主的继承人，而时至今日，我依然有爹、有叔叔……”
她没有再说下去，意思却已经很清楚。瑞明暗暗松了口气，拍拍她的手背，笑道：“既如此，我们又何必非要在这儿窝上五六天才去见他呢？干脆就趁现在登门拜访把你想知道的事情弄明白，了了这桩心事，如何？”
凝宝犹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随口“嗯”了一声。等她反应过来瑞明刚刚说了什么，她又应了什么，惊得一下子就跳了起来，站在椅子上居高临下地望着他，眼睛瞪得溜圆：“你、你开什么玩笑我们明明说好了……”
“那晚在湖边，我们也曾说好了从此以后彼此不欺不瞒相扶相持的……可后来又如何呢？”瑞明仰脸直视着她的眼睛，淡淡地打断她的话，“难道你所谓的不欺不瞒就是我必须对你事事坦诚，而你尽可以如从前般把烦恼都藏在心里，佯作无事哄我安心，我不发现就一直让我蒙在鼓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