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侯临辉的敌意毫无掩饰,如果放在平时,放在寻常人家,凝宝一定会理解为这是老爷子对即将“夺走”孙女的男人的排斥。
可惜的是,这是北宣王府,屏风后的那个老人是统管北宣这一方土地的王,权势之大非同寻常,在朝在野都堪称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能坐上这个位置的人绝对是控制自己情绪的高手,就算没有从前那些事,他再怎么溺爱孙女也不至于将敌意表现得这么明显。
事出反常必有妖,凝宝几乎是在夏侯临辉话音刚落的一刹就完全相信了瑞明的话。
她阴沉着脸看着被灯光投映在屏风上的人影,那个影子被放大了许多倍,随着灯台里火苗的吞吐轻轻晃动,似按捺不住将要扑向她的怪物。
瑞明还要说什么,凝宝摆摆手止住他,在夏侯临辉的耐心即将消磨殆尽的前一秒,她开口,面沉如水,声音平直没有起伏:“你歇着,我们先回去了。”
她拉住瑞明的手,转身开门就走,心中无惧意亦无留恋,甚至于愤怒都淹没在那片萧索的空茫中。
夏侯临辉没想到等来的会是这样的结果,惊急之下顾不得再拿架子,抓起金双蟒杖就追出来。
他刚到门口,凝宝和瑞明已到了院中。他忙叫了一声“站住”,见那两个年轻人置若罔闻脚步不停,心中火起,下意识地吼道:“来人呐,给我把他们拿下”
这一声声若洪钟,中气十足,全不像久病之人,毕竟是曾经征战沙场的老将,威慑力非寻常人能及。瑞明不由自主地停步,忽觉右手被握紧,扭头看去,凝宝低着头,他看不到她的表情,只是直觉告诉他……事情不妙了
果然,他还来不及做出反应,右手一空,身旁的人已不见踪影。
他急忙转身,但听得“啪”的一声脆响从前方传来,紧接着就是静,死一般的安静。
漱明堂的屋檐下挂着的四角防风灯笼将光打在站在漱明堂门前的那一老一少脸上。老的呆若木鸡,少的正面无表情地将右手慢慢放下。
“冷静一点,我不想与你为敌。”她淡淡启口,字字清晰,“下次见面,我希望你只把我当成是你的孙女,而不是你的棋子……你知道的,我不傻,从来不。”
妖娆妩媚的桃花眼里于光下熠熠生辉,没有杀气,真的是一点都没有,可那如冰的冷意却叫她面前的老人不自觉地退缩了。
他张了张嘴,没说话,左脸颊上慢慢浮现出的手指印连病态的蜡黄也遮不住。他低下头沉默了好一会儿,轻轻点了点头,摆摆手,转身进去了。
听见老主子的召唤从两边高墙后跃进院里的护卫们看见这一幕,俱是目瞪口呆,肃然起敬都不能形容他们此刻的心情。
他们看着那个娇小的女子缓缓步下台阶,走到院中,牵起她心上人的手,脸上眼中的冷意如冰雪遇到了春风,消融无踪。
她微侧了脸朝他嫣然一笑,娇俏若春日里绽放的花儿,说不出的动人:“走吧,我们回家。”
而他亦以温柔笑颜回应,如释重负,满是宠溺:“嗯,我们回家。”
两个年轻人手牵着手,相互依偎着渐渐淡出护卫们的视野,那一种淡淡萦绕在他们之间的温馨如同最坚固的壁垒,将旁人尽皆阻隔在外。
直到他们的身影消失在那融融的夜色里,再也看不见,一个护卫才轻轻吁了口气,看看周围犹在恍惚的同伴,低声喃喃,无限感慨:“这就是我们的小主子啊……真想看看她穿上金云锦衣握着王杖的样子。”
他的喃喃让众护卫纷纷回神,有人擦了擦额上的冷汗,小心翼翼地瞅瞅已经关闭的漱明堂的屋门,吐了吐舌头:“我还道李副统领是瞎吹呢,想不到她真那么厉害,连王爷的帐都不买。”瞧见护卫总领悄悄指指角门,忙跟着众人蹑手蹑脚地离开院子,到了外头,长出口气,想想又摇头叹道:“可这也太不成体统了,孙女连爷爷都敢打,传出去……”
他话没说完,旁边就有人兜头给了他一下:“屁话你没听五爷说小主子七月里以一人之力屠尽祈火教两千匪类的事吗?你没听六爷说小主子打退西津那个老贼的埋伏救了十三王爷的事吗?可你刚才也瞧见她脸上的那些伤了吧,她先前要是跟王爷动真格的,王爷现在还能好端端地站着?”
“都闭嘴”护卫总领低喝,“谁准你们议论主子长短了?也不看看自己长了几个脑袋”
一干护卫顿时收声各归各位,紧跟着护卫总领的那个同为护卫装扮的年轻人却不动,斜睨着他嘿嘿一乐:“难道你一点想法都没有?”
护卫总领对他似乎十分忌惮,转头四顾见手下都回隐蔽处去了,这才随着那年轻人走到高墙的暗影下,低头轻道:“回六爷的话,属下确是有些想法……”
他抬眼飞快一瞥那年轻人,又把头低下去:“若是能说动那位明少爷入赘夏侯家,两位王爷往后便再不用担心那些鼠辈敢对小主子不利了。”
“我也想哦,只怕……”那年轻人轻叹一声,拍拍他的肩膀,又冲他挤挤眼:“不错啊,刚你扮老实人扮得挺像样的,别说是那小子了,要我不认识你,我都会被你唬过去。”
那护卫总领却摇摇头:“他跟属下道谢的时候扬了下手您瞧见了吧?”
年轻人不解:“那不是让你该回哪回哪去藏着?”
护卫总领也不回答,苦笑着把两只手袖撸到肘上,朝有光处走了两步,平举双臂转过手臂内侧来给他看。
那年轻人凑近了一看,只见那并不算白皙的皮肤上起了些芝麻大的红点黑点,像是疹子和痣混在了一起,数量却多了点。
他不禁奇道:“这是什么玩意儿?”
护卫总领放下衣袖,郁闷地道:“姑姑的花红柳绿,沾着便会起这种东西,不用解药,半个时辰后灌几碗热水下去,泻上五六天就能消。”
“姑姑?哦,你是说我五嫂……”那年轻人像是想到了什么,慌得一下就跳开去,“我五嫂人在别苑,这月二十一才会嫁过来?你又没去别苑,怎么会惹到她的?”
“属下哪里敢去惹她呀?”护卫总领垂头丧气地走回暗影里去,“这是刚才那位明少爷‘赏’属下这个‘老实人’的。”
那年轻人愣了半天才明白过来:“你是说……他识破了?”
护卫总领没再说话,身形渐矮,终至不见,似与那片笼在阴影下的灌木丛融在了一起。
那年轻人怔忡半晌,忽然嘴角一弯,快步朝府门那边去,嘴里还嘀咕道:“有意思择日不如撞日,干脆现在我就去会会你吧。”
他这厢兴致勃勃地召人备马,那厢凝宝一出王府就放开瑞明的手,也不看看方向就闷头发足疾奔,瑞明一路追过去,追到与王府隔了三条街的百园巷巷口时,才见她木雕泥塑般站在那里不动。
瑞明还以为她在哭,小心翼翼地凑近去一看,她脸上没有眼泪,也没有表情,就那么呆呆地看着巷子里那些挑灯迎客的食肆门口摆放的大锅蒸笼,不知在想什么。
“怎么了?”瑞明轻声问她。
她身子一颤,像是刚从梦里醒来,转头看看他,嘴角动了动却没出声,只轻轻偎进他怀里。
瑞明没有再问,看看巷子里一家面店门旁那口咕嘟嘟冒出腾腾白汽的大锅,微微一笑:“走,吃面去。”
凝宝不说好也不说不好,默默地跟着他走进那家面店。
面店的伙计正在收拾桌椅,看起来是要打烊了,瞧见他们进来,却又赶紧把条凳从桌上搬下来擦一擦,热情地招呼他们过去坐。
店小,礼数却不缺。伙计只瞥了一眼就没再往凝宝脸上看,开口问他们要吃什么面之前还先给他们倒了热茶。瑞明只要了两碗素面他脸上的笑容也没减少半点,从厨房里拿出和好的面团放到临窗的案板上,当面擀、切,又表演似的一手抻着面条的一头抖、扬、甩,将短短粗粗的面条抖得又细又长。
许是感怀于他的一丝不苟,又许是这样的招待里透出的真诚足以温暖人心,一直偎在瑞明怀里的凝宝终于坐直了身子,嘴角漾出淡淡笑意。
伙计拿着爪篱和碗出去下面的时候,她忽然小声道:“明天我们再去一趟王府吧。”
瑞明笑着应了声好,没问原因。她倒惊讶起来,伸手把他的脸扳过来,眉头微蹙:“你不阻止我?”
瑞明把她的手拉下来捂在手心里,笑道:“他挨了你一巴掌,你又跟他说得很清楚,想来他今晚会好好想想他以后该怎么做才是真的对你好。”
凝宝眼神一黯,按了按隐隐作痛的脸颊,叹了口气:“我原本没想过要打他的……我只是受不了他还像以前一样拿我当什么都不懂的小孩子,想骗就骗,想翻脸就翻脸。”
“我懂。”瑞明也叹了口气,“今儿我要跟我爷爷再多说会儿话,只怕我也要跟他闹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