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侯楚焱惊讶地转过身来,把手里那个进门就不知他从哪里捞来点亮了照路的褪色油纸灯笼伸到凝宝面前去,都快顶着她的鼻尖了:“小阿宝,你高兴傻了吧?我要不是你六叔,我能一眼就认出你来?”
高兴?他哪只眼睛看见她是在高兴啊?凝宝想揍他:“那你还住在这种地方,连下人都舍不得请?”
瑞明暗暗点头。北宣王府多大啊,里头的护卫下人加起来没有五百也有三两百吧。这位六爷好歹是北宣王的儿子,再怎么着在北宣王府里也是个主子,可他居然、居然……就算夏侯楚焱乐意这样,北宣王会袖手旁观任由他这么做?
夏侯楚焱哈地笑了一声,不以为然地道:“俸禄不多自然就住小宅子不请下人啰。我又不是你二叔,有跟他借一万两还十万两的胆气,就这宅子还是你四叔跟我打伙买的呢。”
凝宝更不能理解了:“爷爷不管你们?”
“管啊。”他笑了,“饭管饱,酒管够,只不过……”
“只不过什么?”
“只不过去他那儿蹭饭可以,其他的啥都甭想带出王府来。出了王府,他是他,我们是我们,有本事自己挣,没本事就哪边凉快哪边去。你二叔、三叔、五叔有本事,一个脑子活泛做了大商贾,一个精明会来事儿当了户部尚书,还有一个能征善战的官拜骁骑将军。我和你四叔没他们那等本事,我守城督军,他筑堤修坝,说起来,他一月俸禄也就比我多三两银子,可比我辛苦多了,一年就年初能回来一趟,待上半把个月就得走……哦哦,对了,他后天就能到家,到时候他来了,你可别把他当贼打出去啊。”
他噼里啪啦说了一大串,也不管凝宝能消化不能,把灯笼往瑞明手里一塞,伸个懒腰又大声地打了个呵欠,道:“你俩先歇着,要是煮了粥就给我留点,搁灶上热着,我回来再吃——不用等我,留个门就行,我得去衙门一趟,明天要带人过去清理那片被火烧掉的地方,事情多,指不定哪时候能回来。”
听见大门那边传来马儿的嘶鸣,他一撩衣摆撒腿就跑,边跑还边喊:“诶,老黑,别踢门,我这就出来——千万别踢啊,换门板可是要花银子的”
凝宝和瑞明回过神来追出去,他早是开了门上马走了。
被丢下的两个人面面相觑,皆是哭笑不得。
“这真是我六叔?”凝宝撑着头只觉全身无力。
“那要问你啊。”瑞明掐了自己的脸一下,居然不是在做梦哦。
“你叫我想我也想不起来啊,完全没印象……”凝宝抬头望天,“这样的人竟然会是我爷爷的儿子,真是、真是……”
“真是奇了怪了。”瑞明接了一句,摇摇头,过去把大门掩上,“走吧,去厨房。”
凝宝不解:“这时候不睡觉还去厨房干嘛?”
瑞明苦笑:“你没听你六叔说了两次‘要是你们煮粥’了吗?我们借住在他家,他想喝粥,这里又没有下人,我们不煮谁煮啊?”
凝宝眼角一抽:“敢情他到处找我们不是想从我们这儿探消息,是打算让我们给他做白工来了?”
“谁知道啊……”
两个人不约而同地望天长叹一声,认命地去后院劈柴烧火给那位衣着光鲜口称没钱的大忙人煮粥去了。就算今儿一天碰上那么多恼人的事,可他们不是铁打的,还是早点完事早点休息为好啊。
真是累了,粥煮好了谁都没胃口,连商量下以后怎么办都没心情。拿个大瓷盆把白粥盛出来,锅里放水,把瓷盆放进去盖上盖子热着,两个人回二院随便挑了两间相邻的房间就各自去睡了。
夏侯楚焱没撒谎,这些房间该是没人住很久了,也许偶尔他会打扫下,但是男人么……唉,算了算了,桌上有点灰,被褥有点霉味也当看不到闻不见吧。
在陌生的地方,在刚刚遭遇了一连串不愉快的事情之后,还是在没有火盆取暖的情形下,凝宝和瑞明能那么快睡着,真个儿是头一遭。
第二天两人都醒得晚,走出房间的时候才发现雪已经停了。
他们把一院二院后院全逛了一遍,没见着夏侯楚焱的影子,厨房里炖在灶上的白粥倒是没有了。
冷灶冷水,要洗涮还得再动手劈手生火烧水。两个人在后院忙了一通,水滚了,刚盛出一盆来,突然就听见一阵脚步声从角门那边朝这边来了。
“哦哦,洗脸水烧好了啊你们这俩孩子可真勤快啧啧,不错不错”依旧一身光鲜的男人笑着大步进来把装了热水的铜盆端走了,“我今儿早上忙得连脸都顾不上洗就去衙门了,刚说回来洗把脸的,还是你们会心疼人”
凝宝听着院里传来的洗涮声,太阳穴畔的青筋跳啊跳,握瓢的手抖啊抖。这厮真的是她六叔吗?真的吗?真的吗?
瑞明见状不妙,赶紧再送个铜盆过去,小声提醒:“他是长辈啊。”
凝宝深呼吸又深呼吸,微笑,舀水,瑞明洗涮完了换一盆她再去洗。
她洗好脸把两只空盆拿回房里放着再回厨房来,瑞明正坐在灶门口往灶膛里填柴,而她的六叔正一身光鲜地在那儿……剁肉。
手袖卷到胳膊肘,很专业的样子,然而深紫色的官帽就扔在案板边上,上头已然沾了几粒红红白白的肉沫……
凝宝默默地看他剁啊剁啊剁得肉沫乱飞,终于在他全身都沾满肉沫之前撸起袖子走过去用两个指头捏住刀背:“我来吧……六叔。”
于是她的这位早上起来连脸都顾不上洗就去衙门办公的大忙人六叔就很痛快地把阔背黑铁菜刀交给了她,不知上哪儿弄了盘炒瓜子,弄个草墩挨着瑞明坐下,居然就那么拿瑞明当了靠背,边嗑瓜子边笑眯眯地看凝宝剁肉,时不时还夸上一两句,惹得凝宝牙痒痒。
肉剁好,米淘好,菜农送来的两个白萝卜洗好切好,她的六叔的一盘炒瓜子也嗑完了。他欣然起身,再卷袖子,一手叉腰一手挥舞,很是豪气地说:“贵客临门,今儿加菜——来,今儿让你们尝尝六叔的手艺。”
然后呢?
然后他就拿个筷子小心翼翼地从猪油罐子里点一下,又在锅里点一下,重复这套动作五次之后,拿来菜油罐子再重复此套动作五次,扭头冲一脸呆滞的凝宝粲然一笑:“这块半斤的猪肉是我特意叫王屠户挑的,半肥半瘦,做成脆哨,榨出来的油可以收起来炒菜,以后下面条加点脆哨,包你吃得停不了嘴。”
说话间把肉沫倒进锅里,又拿刀在案板上刮了几下,用个手指顺着刀口把黏在上头的肉沫抹下去弹进锅里,抄起锅铲就很欢乐地炒起来。
瑞明看看凝宝,又看看夏侯楚焱,也有种把搅火棍扔他脸上的冲动了。闹半天这肉沫不是这顿要吃的,是拿来榨油的?
凝宝默默地看着夏侯楚焱炒啊炒啊炒得肉沫焦黄也不见油,到底是忍不住又走过去拿两个指头捏住锅铲柄:“我来吧……六叔。”
于是她的六叔又欣然让贤,又不知去哪儿弄来盘生瓜子,拿瑞明当靠背,边嗑瓜子边笑眯眯地看着凝宝忙活了。
凝宝不看他,怕越看越想把他放锅里一起炒。
她毫不客气地从猪油罐子里舀出几大勺猪油丢进锅里,引得她的六叔倒抽了好几口冷气。发现每抽一口冷气她就多舀一勺,不敢出声了,苦着脸嗑瓜子。
等到最后凝宝把油滤到陶碗里晾着了,他凑过去一看,多出很多,而且榨完油的肉沫还装了小半碗,让人相当满意,他就回去坐着继续笑眯眯地嗑瓜子赞凝宝了。
瑞明给他当靠背当得腰酸背疼,又不好叫他起来,只得装作不经意的样子问他:“六叔,您寻常都去老爷子那边吃饭?”
“是啊是啊,你真聪明”夏侯楚焱不以为耻,笑得那叫一个得意,“自己做又费事又费银子,哪有去他那儿吃安逸?虽然他啰嗦了点,桌上的规矩多了点,动不动就板起脸来吓唬人,不过有得吃又不用花钱不用自己动手就不错了,挑三拣四会遭雷劈的。”
瑞明无语望屋梁,本想从他这儿套点有用的消息出来,现在么……还是不要跟他说话比较好,免得被他的厚脸皮郁闷死。
凝宝倒似乎已经接受了“六叔其实就是个没皮没脸的大无赖”这个事实,相当淡定地放了半锅水把米和萝卜全丢下去煮着,盖上锅盖,过来抓了把生瓜子,拖了条凳来坐着嗑。
她的六叔很疑惑:“小阿宝,萝卜怎么可以跟米一起煮?”
凝宝眼皮都懒得掀一下:“分锅煮费柴,不如熬成萝卜粥,锅里还剩点油,不怕没油水吃不饱。”
她的六叔没脸红,但显然是心虚了:“哎呀,六叔晓得你会过日子啦,可也不用那么替六叔省嘛,六叔再缺银子也不能饿着你们呐。”
凝宝不鸟他,嗑完手里的瓜子又去他的盘子里抓一把回来继续嗑。
她的六叔坐直了身子算是放过瑞明这个人肉靠背了,瓜子也不嗑了,瞅凝宝的眼神竟有些小心翼翼了。
凝宝当不知道,低头嗑她的瓜子。
沉默持续到锅里的水发出咕嘟嘟的声响,夏侯楚焱终于投降了:“好吧,小阿宝,六叔错了,六叔不该那么捉弄你们。你想问啥你就问吧,别再为当年的事生六叔的气了,啊?虽然那时候六叔没能阻止他们往你身上种封神蛊,可六叔后来不是也拼着脑袋不要帮你出了口恶气吗?你还记不记得……”
“什么出了口恶气?”凝宝愣了。
夏侯楚焱居然也是一愣:“你不记得了?”
凝宝想也没想就照直说了:“我根本不记得我小时候有见过你。”
他又是一愣,狐疑地看了凝宝一会儿,又扭头瞅了瞅瑞明,忽然脸色一变,猛地站起来,不由分说把凝宝拉到院子里,眉头紧拧,低声问道:“实话跟六叔说,以前的事你到底记得多少?你……你是不是连你四叔的事都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