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侯楚恩说完这句话，忽然转向厨房门口，眼儿微微眯了一下：“明少，有话就进来说吧。”
夏侯楚焱一愣，扭头朝厨房门口看去，果真见瑞明施施然走了进来，坦然得很，脸都没红一下，完全不像是偷听被抓当场的人。
他站定了便抱拳朝夏侯楚恩拱一拱手：“二爷深藏不露，小子佩服。”
夏侯楚恩也不介意瑞明拿跟江湖人打招呼的礼节来问候他，微微颌首算是受了，口中却道：“明少谦虚，以明少的年纪能有这等心思，该佩服的人应该是我才对。”
夏侯楚焱听得稀里糊涂，擦擦手将手巾丢在灶台上，抱起胳膊来睐眼瞅着瑞明，神色有些不善：“你啥时候来的？我们说的你全听见了？”
瑞明笑笑，老实不客气地过去夏侯楚恩对面坐下：“我没去王府，在街上花了二十两银子雇了两顶轿子和几个腿脚瞧起来不错的闲人，让他们去接两位老爷子前来‘见宝师傅最后一面’……这不，两位老爷子都到了。”
夏侯楚焱又是一愣，理会过来便张大了嘴巴瞪着他：“你、你……见宝师傅最后一面？亏你想得出来”
瑞明笑而不语，拿起茶壶斟了两杯茶出来，又给夏侯楚恩的杯子添满，这才朝夏侯楚焱笑道：“辛苦六叔了，六叔还请坐下歇歇。”
夏侯楚焱坐是坐了，还是有些惊讶：“你不过去瞧着？”
瑞明叹了口气，把其中一杯茶推到夏侯楚焱面前：“有什么可瞧的呢？两位老爷子既是想让阿宝撑起夏侯国的天来，又怎么会看着阿宝受罪而无动于衷？”
他端起茶杯朝夏侯楚恩略举了举：“小子相信二爷疼阿宝的那份心绝不会比任何人少。”
夏侯楚恩却不动，斜他一眼又看向夏侯楚焱：“老六，瞧见没有？你若能有明少的一分口才，今儿也不至于闹到老爷子要动家法的地步了。”
夏侯楚恩的态度古怪得很，夏侯楚焱这做弟弟的都感觉到了。要说夏侯楚恩把瑞明当外人吧，他晓得瑞明就在外头偷听却不立时揭穿。可要说夏侯楚恩把瑞明当自己人吧，他却又夹枪带棍当面讥讽。
夏侯楚焱不笨，这会儿也给弄糊涂了。他瞅瞅不见恼色的瑞明，又瞅瞅一派淡然的夏侯楚恩，皱着眉想来想去也想不出夏侯楚恩究竟在打什么主意。
他想不出就干脆不想，那两个不说话他也就闷着，竖直了耳朵听着前头传来的吵闹声。
须臾，瑞明开口问道：“敢问二爷，所谓的惑神法可是《百异志》上记载的那种春览国匍族用来控制族中死士的巫术？”
夏侯楚恩微微怔了一下，再看向瑞明时，眼神里就流露出些欣赏的意思：“你看过《百异志》？”
“小子家中藏书颇丰，有幸得阅。只是小子一直以为书中所载的那些异族巫术皆是哗众取宠无稽之谈，并未详究。”
夏侯楚恩嘲弄地扬了扬眉，口气却明显和缓下来：“我从前也以为那些东西不过是世人无聊，编出来消遣的，哪晓得确有其事，还有人把它用在了……”
他瞥眼瑞明，眼中掠过丝异色，仿佛漫不经心般说道：“哼，幸而当年他们防的是我精通机括铸械之术的大哥和在用兵之术上有独到见解的五弟，不然那人一死，这天底下能解惑神法的还真是只有医癫了。”
瑞明心中一动，晓得他是在试探，亦不动声色，摇头道：“说起来，那位医癫刘老爷子在西津王府时同阿宝说了好些旧事，连封神蛊百鸠蛊为他所创，阿宝在娘胎里受了寒毒是因他所致他都说了。阿宝跟我讲起时，我只道他是为着十三王爷这个仅剩的孙儿孤注一掷，应当不会说谎也不会有所隐瞒，想不到他竟然还留有后招……啧啧，人心可畏啊。”
不知是他含蓄地点出凝宝同他已是无话不说的关系，还是最后那一句“人心可畏”触动了夏侯楚恩。夏侯楚恩沉默片刻，扭头一瞥瑞明，嘴角微扬，眼神竟是柔和了不少：“我们家那只小鸽子给你添了不少麻烦吧？”
瑞明还没说话，夏侯楚焱倒先不高兴地哼了一声：“二哥你怎么老是小鸽子小鸽子的？你一说这个我就想起那个死……哼，她都那么大了，你就别成天那么叫她了。”
夏侯楚恩嘲弄地别他一眼：“那要怎么叫？像你一样没心没肺的，明明她那么讨厌老爷子给她取的那个名字，你还总是小羽小羽的叫个不停？枉她当初还跟你那么要好，你一哭鼻子她就想方设法来安慰你这个比她足足大七岁的叔叔。”
夏侯楚焱脸一红，瞪眼道：“嘿，二赖子，你能不能别老拿当年的那些小破事来笑话我？那都过去多少年了，你怎么还老是当着别人的面揭我短啊？”
夏侯楚恩轻哼一声：“光凭你教小鸽子胡乱给我取绰号这件事，你到了六十岁我也照揭不误……鼻涕虫”
瑞明听得想笑不敢笑，偷偷给夏侯楚焱递个感激的眼风，拿了茶低头慢抿掩饰着眼中的笑意。看得出来，夏侯楚焱这是趁热打铁想让夏侯楚恩尽快将他当成自己人，虽然绝大部分原因应该还是为了凝宝，但自己送上门给人揭短这种精神实在可嘉，他不领情实在说不过去。
经夏侯楚焱一打岔，再往后夏侯楚恩对他果然再无起初的戒备，和颜悦色地问了些关于凝宝在南斗和在昆岚山的事，偶尔也笑着感慨几句，说这丫头真是年纪越大越不叫人省心。
瑞明注意到夏侯楚恩根本不问他和凝宝在来北宣的路上发生的事，心中诧异，面上不觉便露出些来。
夏侯楚恩只当没看见，夏侯楚焱却奇道：“你干嘛这么看着我二哥？有事就说嘛，不要拘束。咱们迟早是一家人，你就别一口一个爷，一口一个小子的了，听得我怪难受的。”
瑞明顺水推舟换了对夏侯楚恩的称呼，把心里的疑问说了出来。
夏侯楚恩仍是神色淡淡抿茶不语，夏侯楚焱却乐了，伸手拍了瑞明的右臂一下：“哎哟，你小子也有犯糊涂的时候啊？你也不想想，我二哥都能把老爷子的暗卫拿下了，你还怕你和小阿宝这一路上的那点事他不晓得？”
瑞明一想也是，拍拍自己的头自嘲道：“我果然是糊涂了。”
听着前院的尖叫声渐渐小下去，哄乱声也没了，他刚说去看看，忽然想起方才在门外听到的夏侯楚恩说的话，又捺住性子继续陪这哥俩闲聊。
聊着聊着，他记起来七爷他们今天该到北宣城了，万一到王府听说两位老爷子来了夏侯楚焱这儿，一帮人跑过来凑热闹怕会把事情搅得愈发复杂，暗忖一回，还是把他的担忧照实给夏侯楚焱和夏侯楚恩说了。
夏侯楚焱一听说七爷要来，那一脸笑容嗖地一下就溜了个干净，起身便道：“那你们聊着，我去府里替老爷子‘招呼’他。”
那种毫无掩饰的敌意叫瑞明忍不住吃了一惊。
夏侯楚恩却依旧老神在在，眼看着夏侯楚焱快要到门口了，才淡道：“等你去招呼，黄花菜都凉了吧。”
夏侯楚焱身形一顿，刚跨过门槛的脚又收了回来。他扭头看着夏侯楚恩：“什么意思？”
夏侯楚恩擎杯的手慢吞吞地转到瑞明那边，瑞明愣了一下，赶紧给他斟茶。
等杯中的茶有八分满了，他道声“够了”，缩回手来不紧不慢地浅抿一口，瞥眼回来坐着专心受教的夏侯楚焱，淡淡一笑：“所以说让你得空就去我那儿坐坐的嘛……西津到此的六条道上的客栈饭馆一年前就都换了主人，你不知道吗？”。
夏侯楚焱一反应过来他说了什么，顿时呆若木鸡，话都不会说了，只会傻兮兮地望着夏侯楚焱。
瑞明比他稍好一点，却还是忍不住倒抽了口冷气：“流云渡附近的那几家客栈饭馆全是二叔的？”
夏侯楚焱笑了笑，轻描淡写地道：“原本我吩咐他们找个机会把小鸽子之外的人都放倒的，没想到有人先他们一步给那位爷下了点药，所以他们就把另一道菜送去锦上添花了……呵，听说当时的场面稀奇得很，那位爷当着一群护卫的面把人皮面具揭了，宽衣解带，把叶阳家的那位刁蛮千金都给当成被子盖了。”
扑通一声，夏侯楚焱连人带条凳一块儿摔了个四仰八叉。
瑞明则惊得腾地一下站了起来，右手却还保持着将杯子凑到唇边的姿势，只是杯子歪了，茶水顺着下巴往下流，眨眼工夫，前襟就湿了一大块。
相较他们的不淡定，夏侯楚恩简直可说是稳如泰山，唇边盈了浅浅笑意，还嫌他们不够震惊似的，慢条斯理地续道：“今早我去翡翠别苑看望他们的时候，叶阳家的刁蛮千金正乐滋滋的满院子追着那位爷要定亲信物呢。我一看，喜事啊，干脆就帮他们把新房啊喜服啊都准备好了，也让人快马把喜报送去京都给叶阳大人了，等叶阳大人把嫁妆送来咱们就有喜酒喝了……哦，那位爷前儿晚上不慎饮了杯散功酒，这会儿连跑都跑不过那位大小姐，想来暂时不会有空理旁的事了。”
真狠呐，居然把喝了散功酒的七爷和叶阳丽婷关一块儿了……
夏侯楚焱颤巍巍地扒着桌沿爬起来，以高山仰止状膜拜他的二哥。
瑞明却忍不住背过身去替前院那两位老爷子掬了把同情的小泪：七爷都栽得那么惨，他们还有机会跳出这位二爷的手掌心么？
以后……他还是尽量别得罪这位二爷的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