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笑暗讽,拐着弯地骂夏侯楚恩不厚道,夏侯楚恩一口气没上得来,差点被活活憋死。
这小子头脑清醒心思机敏牙尖嘴利,哪里是什么好糊弄的人?李枫那个白痴居然还拍胸脯跟他保证这小子一沾凝宝的事就容易犯糊涂,不管不顾连七爷也敢坑
可恶他真是猪油蒙了心才会相信那个他左扶右扶也爬不上护卫总领位置的傻蛋
夏侯楚恩低咳两声,抿口茶慢慢咽下去,心中不是不急,面上却依旧淡淡:“如此甚好。你小小年纪就能想得这般通透,真正难得。”
“二爷过奖。”瑞明亦神色淡然,“若是阿宝在此,想来她会说得更直白一些……贪欲不可有,好奇不可过,因老天爷不会白扔馅饼给你捡,别人也不会无缘无故把秘密说与你听。”
夏侯楚恩恼火得很,表面上却不能不点头称许:“言之有理,言之有理。你们这两个孩子真是懂事,枉二叔混迹商场那么些年,竟还不如你们两个看得清楚呢。”
“二爷过谦了。”瑞明使了个四两拨千斤,继而低头饮茶断了夏侯楚恩想顺着这话题扩展延伸的念头。
谈话没有进展,金鹤的颈子却越来越弯,长喙离五彩流玉炉顶珠越来越近,夏侯楚恩的心也越来越沉。
不过他毕竟是在凝宝出生前就入商海打拼的人,二十余年来没少跟奸猾者打交道,要他如夏侯楚焱般未达目的就先举白旗,那是万万不可能的。若是见不到希望的曙光,他宁肯手里的牌沤烂了也不会白便宜了对方。
夏侯楚恩很快便调整好心态,收起那副和气的嘴脸,该泡茶泡茶,该喝茶喝茶,总之瑞明不开口,他就一句多的都懒得说了。
瑞明一看夏侯楚恩没工夫跟他装一家人了,心里倒舒坦点了。
本来嘛,就算他和凝宝的亲事定下来,他和凝宝的亲人要真正亲如一家也需要彼此了解磨合之后才有可能。他又不是傻子,会相信凝宝的亲人个个都单纯正直好相处,爱屋及乌,三言两语就能将他当做自己人。
这回夏侯楚恩冷冷淡淡,表现得客气而疏离,瞧着就知道他不是在作假哄人了,瑞明也就不会任他自己瞎猜乱撞另想法子了。
瑞明泼掉杯中的残茶,将空杯轻轻放到茶桌上:“二叔可知,阿宝这些年来谁都不信任,连我也是费了很大的劲儿才让她接受我的。”
称呼有时候彰显的是立场。
夏侯楚恩成心做戏,那他就只能是商场上的二爷,而非凝宝的亲人。相反,他便是凝宝的二叔,将来很有可能成为凝宝最坚实的后盾。为了凝宝,不到万不得已,瑞明绝不会同他翻脸。
瑞明相信,夏侯楚恩还没有笨到连这样浅显的暗示也听不出来的地步。
果然,如他所料,夏侯楚恩仅是微微一怔就放下了装热水的小铜壶,定定地看了他一会儿,轻轻摇了摇头:“我确是不知。”,又颌首示意他说下去。
瑞明简单地说了下这近一年来凝宝在不同时期处事待人的各种表现,又将那晚他替凝宝拔除跗子蛊前后发生的事说了一回,瞥眼对面神色变换不定的夏侯楚恩,淡道:“现在二叔应当明白我在担心什么了吧?”
夏侯楚恩无意识地将手按到小铜壶的壶盖上,壶内犹有大半滚水,蒸得壶盖滚烫。他吃痛低呼一声,急急缩回手去,却并不查看伤势,左手握着右腕,皱眉沉默数秒,忽然重重地叹了口气:“你担心她因此再不会相信我……不,不止是我,只怕从此以后,除了你,她谁都不会再信了。”
瑞明微微一笑,改坐为跪,倾身拉过夏侯楚恩的右手来,边取白玉瓢舀了桶中泉水替他冲洗掌中被烫红的地方边道:“伤了才知怕,才知谨慎小心,才知往后要如何避免在同一条河里翻船。”抬眼一瞥发愣的夏侯楚恩,拿手巾擦净他手上的水,松开他的手腕坐回原位:“我不会坐视事情发展到那一步,但二叔也要尽力才行。”
夏侯楚恩眼神微变,垂眸沉思了好一会儿,忽然嘴角微扬,道了一声“后生可畏”,亦变坐为跪,往搁了新茶叶的红泥陶壶里灌注滚水,焖上片刻,倾掉,另注入新水,将色泽青翠的茶汁斟满小陶杯,诚心诚意地双手捧起一杯递过来:“夏侯楚恩受教了,多谢。”
一下子就将自己拉到同瑞明平等的位置上,豪爽又不失风度,倒真个儿叫瑞明有些不知所措。
瑞明双手接过茶杯,正要低头称谢顺便摆正一下位置,夏侯楚恩却抢在他开口前摆手笑道:“今日我受你一恩,他日我定当回你一报,虽非有求必应,但我能做到就绝不会推诿狡赖——我不爱欠人情,你也不用跟我客气。”
他瞅瞅金鹤将要触及炉顶珠的长喙,略一沉吟,便道:“时间无多,我只说大概。今日若能叫两位老爷子死心最好,若是不能,我只好倾力相阻,纵是宗政老爷子与你爷孙情深我也不会给你面子。”
瑞明含笑应下,他便也不再啰嗦,从他所知的众多秘密里捡了他认为重要的一一道来。
最初是惑神法。
春览国的匍族以此法控制族中死士,并不是让死士神志不清形同行尸走肉,而是在死士幼时,利用重复的暗示令死士心中也许原本只是微末的恐惧在暗示解除前无限膨胀,让他们因恐惧而不得安宁,直到开心和美好的记忆被全部掩埋,直到他们将令他们痛苦的责任全部归咎于他们所恐惧的对象,化恐惧为仇恨,在铲除那个恐惧的根源时毫不手软。
试问,凝宝自离开北宣之后,这些年来她所耿耿于怀的是什么?她对儿时最深刻的记忆是什么?而她至今仍在恐惧的又是什么?
幼时被迫伤害自己的父亲,被迫学习杀人、被迫习惯防备别人,被迫背井离乡颠沛流离,然后,在长达八年的时间里被迫与爹娘分离,被迫哄骗自己遗忘,被迫伪装自己,被迫学会辨别强弱,讨好强者,驯服弱者。
哪怕是在睡梦中,哪怕只是在潜意识里,一个人如果在十数年中不断被这些带给她痛苦和恐惧的记忆折磨着、煎熬着,忘却了曾经所有的美好,那么她又怎么可能不会去恨她所认为的造成她不幸的那个根源呢?
或许她也会恨她的爷爷北宣王夏侯临辉,但无法割舍的亲情会让她下意识地选择原谅,就像她会为了记忆里她同怀雅、孟雪俊不多的美好时光原谅孟雪俊的欺骗与伤害。
只是,一旦她接受了夏侯临辉给出的理由,原谅了对她造成直接伤害的亲人们,那些积蓄已久得不到发泄的怨恨就会汇拢归一,直指逼迫她的亲人伤害她,令她长久生活在不幸与不安中的人……今上怀然和太上皇宏伦帝
“我猜想,钟明应当已经找到机会把她的真实身份和当今占据皇室的那些人的身份告诉她了……那家伙对小阿宝是真的疼爱,也是真的对老爷子忠心不二,为了老爷子,他是不会放过任何一个能让小阿宝与老爷子尽释前嫌的机会的。”
见瑞明默然颌首证实他的猜想无错,夏侯楚恩不禁苦笑:“那家伙可真是……他根本是被恩情糊住了眼睛和脑子,也不好好想想老爷子身边的暗卫有多少,要不是那天老爷子故意要让他听见,他怎么可能带着个小孩子偷听到老爷子跟我五弟的谈话,还听了那么久都没被人发现?”
瑞明模模鼻子,亦苦笑:“当时听阿宝说起,我就纳闷呢,没想到真的是夏侯王爷的安排……可我不明白,夏侯王爷和我爷爷手握重兵,七爷又有着那样尊贵的身份,他们早在阿宝出生前就有的是理由、有的是能力逼宫拥立七爷,又何必非要忍气吞声这许多年,把主意打到阿宝头上来?”
夏侯楚恩“哈”地笑了一声,却没有半点因为难倒了瑞明而自鸣得意的意思。他弯起的嘴角牵出的是冷意,眼眸似乎都被怒火烧得发红了,举杯一饮而尽,简直将茶当了酒般豪饮以熄怒气:“提到这个,真真是可笑至极你道是为的什么,为的就是这位七爷二十年前所说的几句话”
他咬牙将八年前他设计从北宣王夏侯临辉手底下救出来的那个犯事的老护卫悄悄告诉他的那些话慢慢地说了出来:“他说,整日不是被大臣们烦来烦去就是看妃嫔们闹来闹去,做这样的皇上有什么意思?还不如当个捕快破破案子抓抓盗匪,得空了哄哄我们家这个可爱的小东西来得快活呢。”
彼时七爷还不是七爷,只是一个名叫夏侯阳嘉的小小少年。他天资聪颖,两岁时便懂得耍宝哄光宁帝开心,被光宁帝当成至宝。光宁帝甚至不惜违背当年离宫隐居前在宗庙发过的誓言,回宫要长子应天帝废掉当时的太子,改立幼弟夏侯阳嘉为储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