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见着凝宝猛地站起来,转向瑞明,双手紧握成拳,厉声问道:“你说什么?”
流香和夏侯楚焱才反应过来瑞明刚刚说了什么。
他两个登时大惊失色,夏侯楚焱跳起来飞快退到门边,翻倒的椅子发出的声响大得惊人。流香还算够义气,离座就想把瑞明拉走。
瑞明却避开她的手,微仰了脸看着凝宝,眼中有笑意极快地掠过:“就在你昏睡的时候,有高手偷袭了他们。不知道那人的目的是什么,没伤人,只是让他们受了些惊吓,吃了些苦头。”
“……没伤人?”凝宝瞪大了眼睛,见他点头,又转头去看流香,视线从流香的脸上一路滑下,落到流香用白布裹着的右手上,眉头就重重地拧起来:“那么流香姐的右手是她自己弄伤的?”
流香这时候已经完全相信了瑞明的推测。既然凝宝并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她也无意揭穿让凝宝为此烦心伤神,刚要说“是”,瑞明已抢先道:“她的手是被你咬伤的。你大约记不得了,那天她喂你喝药的时候,你神志不清,谁也认不得了,连我也差点被你咬了。”
凝宝呆呆地望了流香一会儿,又低头揉了揉太阳穴,轻声咕哝道:“是我咬伤的?”
看样子她是真的想不起来有这么回事,红云慢慢爬上脸颊,她沉默片刻,羞赧地偷瞄流香:“抱歉,流香姐……”
她那模样可怜又可爱,流香顿时心软了,一时间忘了这只怯生生的小白兔很有可能下一秒就化身凶猛的大灰狼,过来拉起她的手轻轻摇了摇,笑道:“多大点事啊,值得你这样?”又瞪瑞明一眼:“你也是,屁大点事也要拿出来说,你还嫌她不够烦啊?”
她亲亲热热地拉着凝宝去一旁坐下,轻声问凝宝头还疼不疼、这两天睡得好不好,间中瞥见夏侯楚焱还杵在门边,一记眼刀就飞过去:“老六,看你那熊样儿我们又不是老虎,你躲那么远做什么?”
凝宝嘿嘿一乐:“六叔是怕我咬他呢。”
把夏侯楚焱弄了个大红脸,不想过来也不行了。
他别别扭扭地回来扶起椅子,往她们那边挪近了点,耳朵听着流香和凝宝对话,眼睛偷偷模模往凝宝脸上溜。他瞅着凝宝的言行举止并无异样,寻思事情应该没他们想得那么严重,是以当凝宝问起这两天发生的那些怪事时,他便忍不住加入了她们的聊天队伍中。
没刚才那么紧张了,顾忌还是有的,夏侯楚焱和流香自认没瑞明那种捋虎须的胆气,只就事论事,暗示啊试探啊都不敢有。凝宝听得很认真,时不时还发表点意见,譬如:“这不太可能是一个人做的。我爷爷身边的护卫暗卫那么多,潜入王府的人只有一个的话,那人是怎么放倒这边的护卫而不让那边的护卫发现的呢?”,又譬如:“该不会伺候你们的人里有内应吧?不然那人是怎么知道流香姐几时回别苑,我二叔又会在什么时候出现在逍遥茶庄的呢?”
她点出的那些地方恰恰就是让所有人都想不通的,而且也是让人没办法跟她联系到一起去的。要知道她离开北宣已经将近十六年,她还在相思熏教坊做驯教师的时候,京都和北宣的单她是说什么都不肯接的。她如今虽是回到了北宣,可物是人非,她又不曾在北宣王府住过哪怕一天,她上哪里去找什么内应呢?
流香和夏侯楚焱面面相觑。他们对凝宝的怀疑仍未全部消除,但再要他们坚信瑞明的推断没有出错,那是万万不可能了。
难道大家都想错了?其实这些恶作剧根本与凝宝无关?流香看看亦是百思不得其解的夏侯楚焱,强行按下找七爷商量的念头,扭头去看瑞明。
可瑞明的座位上居然没人了
流香心里一咯噔,正想问夏侯楚焱有没有看到瑞明出去,乐平已端着水盆进来了:“师父,你先洗把脸,我弟正弄早饭呢。白粥就腊肠,简单,一会儿就能上桌了。”
凝宝应了一声,却不在此洗涮,跟流香和夏侯楚焱打声招呼,端着水盆回对面屋去了。片刻后她再回来,长发就结作条辫子斜搭在胸前,鹅黄高领绸面阔袖短袄上加了件葡萄紫对襟无袖过膝长褂,鹅黄绸面阔脚长袄裤下是一双精致的暗紫绒面双鱼戏莲绣鞋,显得整个人清爽又精神……可不像是吃完早饭会老老实实待在屋里等昏睡降临的打扮啊。
流香奇道:“你要出去?”
“嗯。”凝宝抻抻袖子,又扯扯领口,双手往袖子里一笼,淡淡一笑,“吃过早饭我先去府里看看爷爷,再去二叔家看看二叔。”
她的回答让夏侯楚焱很是欢喜。纵有天大的怨节,一家人到底还是一家人嘛,凝宝能不计前嫌,他巴不得呢。
他立马跳起来:“等我一下,我洗把脸咱们就走,不吃早饭了。”
凝宝左眉一挑,脸上笑意犹在,目光却蓦然锐利如刀:“六叔两天没合眼,饭也没好好吃吧?怎么着,六叔觉得自己是铁打的,耗不倒?”
夏侯楚焱不知为何打了个哆嗦,老老实实坐回椅子上,低头小声道:“那行吧,那我们吃过早饭再去。”
凝宝没点头也没摇头,慢吞吞地走过来挨着流香坐下,抬眼一瞥望着她发呆的乐平,唇角微扬,弧度曼妙:“你和流香姐陪我去,让六叔和瑞明在这儿好好休息。我可不想我好起来了,他们两个又倒下了。”
乐平回过神来就连连点头,笑得见牙不见眼。发现夏侯楚焱还想争辩,忙抓着他的胳膊把他从椅子上拽起来,笑道:“那我和六叔去拿碗筷。”
他说着就连拖带架把夏侯楚焱弄出屋去,到走廊转角才放开夏侯楚焱的胳膊。夏侯楚焱瞪着眼睛还没来得及开口,他倒先皱起眉头来,压低声音说道:“六叔你也不看看势头你瞧我师父的神气,是你说几句话她就会改主意让你跟我们一起去的?你那天不是问我在二爷那儿我师父是怎么把他们都震住的?你别跟她犯倔,不然保不准她又要剁碎一张桌子让你瞧个好了。”
夏侯楚焱一愣,回头看看敞开的屋门,想想刚才的情形,不自觉地缩了缩脖子:“你是说,那天她也是这样,跟一家之主似的同我爹他们说话?”
“可不是嘛。”乐平扯着他往后院走,走了几步又摇头,“也不是,今儿跟那天有点不一样,那天她何止像一家之主啊,像一国之君还差不多。”
夏侯楚焱吓了一跳,拽他过来低声斥道:“少胡说八道黄毛小子不知轻重,要是被人听见了可不得了”
乐平挣开他的手,不以为然地挖挖耳朵:“有什么啊,这儿又没外人。你不信就去问问七爷和花帮主,再不济,你去问你爹,你看他怎么说,那天我师父是不是就是拿对臣下的口气跟他们说话的。”
“啧,叫你不要说了你还说?”夏侯楚焱板起脸来照他后脑勺来了一下,心里却是又纳罕又惊奇。快到厨房门口了,他眼珠一转,拉住乐平,硬扯着他转去柴房那边,左右看看,又犹豫了一会儿,才低声问道:“你说的是真的?小阿宝那天……那我爹他们怎么会那么容易就放她回来?我昨儿在府里陪他的时候,我说起那件事……咳,反正不是什么好事,他还叹气叫我往后不要再提了,随小阿宝高兴,她乐意干嘛干嘛,他再不管了。”
乐平本是不耐烦他在自己家说话还要搞得神神秘秘像是怕谁听见似的,听他这么一说却立马乐了:“真的呀?那我师父可真没白忍着头疼撑那几刻钟。”想了想,又道:“实话,那天我师父是挺威风的不假,可就是有点吓人。你想想你爹和我爷爷是什么人物呀,那天在她面前偏就是大气都不敢喘。我事后一回想,我师父她当时没拿刀架在他们的脖子上呀,说话也斯斯文文的,可那些个厉害角色一个个都规矩得不得了,连七爷都没敢跟她较劲。”
他说着说着不知想到了什么,一忽儿话题就跑天边去了:“我还是不信那些事是我师父做的,就算我弟说得再有理我也不信。我师父那天只花了两刻钟就让七爷他们都低头了,她要整治谁那还不就是一句话的事吗?你说她干嘛那么费事自己动手啊,还得等我和我弟睡着了才溜出去……”
他的思维跳跃度过大,夏侯楚焱实在适应不了。看他还要叨叨,夏侯楚焱忙把他从角落拽出去:“行了行了,去拿碗筷吧,我们饿不死,饿坏你家宝贝师父就不得了了”
话是这么说,白粥和蒸腊肠上桌了,夏侯楚焱一面小心翼翼地顺碗边吸溜着热气腾腾的粥,一面不住偷眼看凝宝,想从她的表情举止里看出点乐平口中的“像一国之君”的样子。可惜他看来看去还是只觉得这丫头现在的作态顶多也就是个一家之主,哪里有什么慑服众生的君王样儿?
只不过杀鸡也用不到牛刀,单凝宝用一家之主的口气命令他和瑞明回屋休息,他就蔫了,连跟她列举他应当跟着大伙行动而不是留在家里的原因一二三的胆量都没有。
他把最后的希望寄托在瑞明身上,想着这年轻才俊素日里同凝宝孟不离焦,怎么说也不会甘心留守。可出乎他意料的是,瑞明居然一个咯噔都没打就点头应下了,还笑着叮嘱凝宝:“回来的时候记得买点酱肉和板鸭,卤鸭爪也称个半斤,再提上两瓶相思醉。”
凝宝诧异:“你要喝酒?”
瑞明指指夏侯楚焱:“咱们这位六叔要操心的事情太多了,你这会儿让他歇息,他顶多能睡个囫囵觉。晚上让我哥陪他喝两盅,等醉了,啥事都不想了,明儿醒起来喝碗酸汤下去解了宿醉,肯定比谁都精神。”
夏侯楚焱哭笑不得,凝宝却道声“有理”,说是记住了,就领着流香和乐平走了。
他们一走,瑞明就收拾碗筷准备撤往厨房,根本没有要跟夏侯楚焱说道说道解释解释的意思。夏侯楚焱郁闷得不行,追到厨房里,抱手倚着门框斜眉楞眼地看着瑞明忙活。
遭到无视足有一刻钟,瑞明都擦干净手上的水打算离开了,夏侯楚焱才气哼哼地问道:“你不是一口咬定那些事是她做的吗?那你还敢放她出去晃荡啊?”
瑞明连诧异都懒得装,拿肩膀顶开他就往前院走:“不是有流香姐和我哥陪着她吗?她又不是三岁小孩,六叔不用这么担心。”
瑞明的态度转变得太快,语气冷冷淡淡,透着股疏远的味儿。夏侯楚焱懵了半天才追过去:“我这是在担心她吗?我……”
“六叔只是担心她会支开流香姐和我哥,再对夏侯王爷下手……”瑞明蓦然停步,回头一笑,眼中如凝冰霜,目光冷锐:“是吧,六爷?”
夏侯楚焱唬了一跳,急忙刹住脚。在他的注视下,无来由地瑟缩了一下:“你、你知道还任由她去?”
“为什么不呢?”瑞明干脆转过身来,抱手靠着廊柱望着夏侯楚焱,嘴角微弯,笑出三分轻慢七分嘲弄,“阿宝做事有分寸,做人有良心,我有什么好担心的?倒是您,六爷,您花了那么多心思无非就是想得到那柄王杖吧?要是你怕阿宝会改变主意变成您的绊脚石,您大可以跟她直说要她放弃。她从来就没有要跟谁争这些东西的心思,就凭您当年护她的那份情,您要肯直说,我包准她今晚就会去请夏侯王爷允了亲事,明儿就启程前往京都去做她决定要做的事,完了跟我回南斗成亲,到死也不会再踏进这北宣一步。”
他说话慢悠悠的,夏侯楚焱却找不到打断的机会。一番话听下来,夏侯楚焱硬是给憋得涨红了脸,咬紧了牙攥紧了拳怒视着他,眼里似要喷出火来,字一个一个从牙缝里往外挤:“你有胆再说一遍?”
瑞明却不为所动,眼儿一眯,歪着头瞅着夏侯楚焱笑道:“六爷觉得我说得还不够清楚?”
不等夏侯楚焱发作,他错开视线望向庭院中的枯树,淡道:“难道说我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月复了?能得夏侯王爷宠信,坐上北宣王府护卫总领位置的人居然是个眼瞎耳聋之辈,明知夏侯王爷曾将从不离身的王杖交给过阿宝一次,他不想着法来巴结阿宝这位未来的主子也就罢了。您说夏侯王爷出了事,他不去找精明的二爷商议,也不去找贵为骁骑将军过两天就要迎新妇过门的五爷,倒巴巴地找上了天天被公务缠得月兑不开身的六爷您……敢问六爷,夏侯王爷在自己家里遭人恶作剧这种事很光彩?他身为护卫总领,在他的眼皮子底下出了这种事,他觉得很有意思?以一个失职待罪的人来说,他给六爷您所描述的夏侯王爷被发现时的狼狈未免也太详尽了点。您说夏侯王爷当时的表情跟您查案有什么关系啊?至多博您一乐罢了,不是吗,六爷?”
夏侯楚焱立时僵住了。愤怒的表情还不及退下,被人揭穿的尴尬就已迫不及待地想要登台,让他的脸看起来着实滑稽。
瑞明没有看夏侯楚焱,他将垂到脸侧的散发撩到耳后,眼中的冷厉渐渐被无奈和悲伤所取代。沉默片刻,他轻轻叹了口气:“我相信六爷您是真的心疼阿宝,也是真的希望她往后不必再担惊受怕,不论何时,只要您在北宣一日,王杖在您手中一日,她想回来,这儿就是她的家……我今天会跟六爷您说这些话,只是想六爷您明白,您没必要把她当成您的对手小心提防拿些虚情假意来敷衍她。她不是那么容易被糊弄的人,一旦她不愿意忍下去,六爷,您想过到时候您会面对的是一个什么样的结果吗?那天她对七爷他们说,让他们好好掂量掂量,看谁人觉得与她之间的旧情足以让她下一次也还是‘我、不、计、较’……六爷,别让这种无谓的事毁了她心中的六叔,她若是认真计较起来,只怕谁也承受不了。”
夏侯楚焱浑身一震,抿紧了唇别过脸去不吱声。本以为是棋逢对手,孰料却是他人技高一筹,真人面前假话无用,徒劳掩饰不过落人笑柄……他认输。
瑞明淡淡一瞥他,转身离开之前轻声道:“她把你们当成亲人,你们就顺着她拿出亲人的样子来让她开心点。她不会在北宣待一辈子,你们就耐心些,等我们离开这里,你们愿意把北宣翻过来也是你们的事。但只要她在这儿一天,谁让她不高兴,我就会叫谁不痛快……六爷,我有这个本事,可我不希望在你身上试。”
夏侯楚焱呆呆地看着他回屋,半晌,恨恨地一咬牙,扬起的右手没有击向瑞明靠过的廊柱,却是急急忙忙撸起左边的手袖,抓得那片起了红疹和黑点的皮肤嘎吱嘎吱作响。
他疾步走到已然关紧的屋门前,又要挠痒痒又要敲门,手都不够用了,末了只好含泪大吼:“臭小子,就算我不对,你拿嘴说说不行吗,做什么要用上‘花红柳绿’啊?五嫂又出去了……啧,臭小子,开门给我拿点清凉止痒的药膏来啊,你这样叫我怎么睡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