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身下的人瞪得眼睛溜圆,却不是诧异,而是毫不掩饰的欣喜:“你果然很能猜”
瑞明闻言一愣,心里有点不得劲了:“中了就是中了,什么叫很能猜啊?”
凝宝偏过头去捂着嘴偷乐,发现他又打算下嘴,忙放下手,转过头来望着他,嘴角还是忍不住地上扬,很得意的样子:“意思就是说你猜中了七分,可还有三分你没猜到,所以不是全中,只能算是很能猜。”
瑞明愣了:“还有三分?”
“嗯,还有三分。”凝宝睐眼瞅着他笑,左眉一耸一耸的,明显是在挑衅了,“有本事你猜个全中我瞧瞧。”
瑞明瞧着她不是故弄玄虚,输了还要耍赖,皱眉仔细回想这几日的种种,实在想不出除了那几个人之外,她在北宣还能找到什么帮手,又不甘心这么认输,把她挤到一边去,挨着她躺下来,以臂为枕,眯缝着眼继续努力。
凝宝催了他几次他都装聋不理,寻思着他是不是又生气了,出难题的只好先举白旗:“唉,算了算了,本来这三分让你猜就算不得公平,你能猜中七分已经很厉害了。”
她正要揭开谜底,瑞明却一摆手:“不用,我已经猜到了。”他侧过身子笑眯眯地问她:“剩下的那三分,可是你们坊里的人啊?”
凝宝呆住。她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看了半天,忽然伸手轻轻敲了下他的头,鼓着嘴嘟囔道:“你这里头到底装着什么?一群专门帮你猜谜的狐狸?”
瑞明回模她的脑袋,笑着反问:“那你这里头装着什么?一窝专门教你怎么掩人耳目的狐狸崽子?”
摆明了小看她嘛凝宝气鼓鼓地正要回击,突然微微蹙了下眉头,意兴阑珊地咕哝:“旁听的还是来了。”
瑞明眨眨眼表示明白,坐起来帮她拉好大氅,又躺下揽了她过来,把手臂给她当枕头,轻声笑道:“反正你也累了,干脆咱们眯会儿,不然晚上没精神出去做坏事了。”
凝宝却把身子横过去,不客气地拿他的肚子当枕头,脚踩住摇椅一侧的扶手,两条腿轮番用力,踩得那足够三个人平躺的大沉香木摇椅如同随波浪起伏的小船,上下摇动的幅度大得让瑞明都有点发昏。
“这样好玩?”他忍不住去捏凝宝的脸。
凝宝也不躲,左颊被捏住了还笑嘻嘻地反问道:“难道不好玩?”
她嘴上那么说,腿上还是减了几分力道。可没过多会儿,她又开始用力踩,有几次摇椅几乎要整个立起来了,瑞明都怀疑他两个会不会被突然甩出去。
他实在不喜欢这种奇怪的玩法,但看凝宝玩得高兴,他又不忍心坏了她的兴致,只好忍着头晕,左手紧紧抓住她的腰带,免得她一个不留神先让自己飞出去。
“爷爷的书房里也有这么一张摇椅,就在那些大书架子后面。”凝宝蓦地轻声道,“我刚从宫里回来的那几个月,最喜欢趁他午睡的时候偷偷溜进他的书房,爬到摇椅上自己摇着玩。他肯定一早就知道了,可他没有说穿。有天中午,我玩得正起劲儿呢,他突然进来了,把我吓得半死,他却没骂我,反而躺到摇椅上陪我一块儿玩,还故意摇得很用力,差点把摇椅都弄翻了。”
瑞明静静地听着,屋外“旁听”的三个人也把耳朵竖得直直的。
凝宝却没有说下去,眼睛微阖,嘴角笑意由浓转淡,渐渐便淡得几近于无,仿佛美梦被打碎,仅给做梦的人留下了感伤和寂寥。
“后来呢?”瑞明问。
凝宝沉默着,像是睡着了,摇椅摇动的幅度越来越小、越来越小。可突然间,她睁开眼,用力踩下去。
摇椅猛地朝一头立起,椅上的两个人快要顺着光滑的板子朝地上滑去的一瞬,摇椅又骤然朝另一头荡过去,摇椅下弧形的承托似乎有些吃不消,吱呀作声,寂静里像是柄磋磨人神经的矬刀。
凝宝却笑了,在那种细小而刺耳的声响中笑得眼儿眯做了两条缝,将所有情绪都掩藏。她的语气很轻松,轻松得让所有能听见她声音的人都感觉到那些话中藏着的沉重:“后来么,又有一天中午,我再去书房,只剩爷爷,没有摇椅了。我问他摇椅到哪里去了,他说那张摇椅是别人的,他拿很多东西那个人都不肯换给他,说是只有拿我爹爹去换才可以,问我肯不肯。我很喜欢那张摇椅,因为每次爷爷陪我摇摇椅玩儿的时候,他才会笑得那么开心,也不会老皱眉头。可我爹……那时候我还不懂他的心情。大鹏折翼,他已没了前程,还整日被关在个小院子里,一言一行都被人监视着,谁也不敢告诉他任何关于我娘的消息,他的女儿我却倍受宠爱,无忧无虑,天天过得快活无比,闲着没事就跑去缠着他要他陪我玩,叨叨着爷爷怎么疼我、爷爷怎么宠我,他的气不往我身上撒,还能往谁身上撒去?他说要教我琴棋书画,教我夏侯家的规矩,其实不过是找了借口好光明正大地打我,想以此逼爷爷逐他出家门,他好去找帮手把我娘从宫里救出来。先头掴我耳光,后来怕把我打傻了以后不好跟我娘交待,就换了竹枝专打我小腿……你说,他那么凶、那么坏,我怎么可能会喜欢他?所以爷爷一问我,我马上就说‘好啊,把爹爹给他,让他把摇椅还给我们’。然后爹爹就被关进了地牢,爷爷抱着我去看他受刑……呵,真可怕啊,我吓得哭起来,说不要摇椅了,让他们不要再打我爹爹了,我再也不拿爹爹去换摇椅了。可是爷爷说不行啊,你爹爹已经是别人的了,你想要回来,只能去求那个人了。”
“那个人是个白胡子的老爷爷,他也住在我们府里,只是爷爷不让我去打扰他,我回到府里那么久只见过他两三次……那天爷爷说‘我带你去找他,不过话是你说出来的,你现在反悔了,就得自己去求他’。他带我去了,我哭着求那个白胡子爷爷,那个白胡子爷爷只是笑着模我的头,却不肯答应。到最后,我哭得嗓子都哑了,他才说‘行啊,不过你爹爹犯了死罪,你不要摇椅了,我也不能还给你个活的爹爹。你若是想要个死爹爹,现在就可以回去了。可你若是想要个活爹爹,那就只能帮我做一件事。’……”
吱呀声不知何时消失了,摇椅还在摇,轻轻地、悠然地。
凝宝笑笑地扭过头去看着瑞明:“你还想问我再后来怎么样了么?”
瑞明想摇头。
新疤旧疤都是疤,但凡揭开了,没有不疼的。更何况事隔十多年,凝宝居然能将当时的细节一一说出,可见那惑神法有多邪乎。指不定当年被恐惧和怨恨掩埋的记忆根本不会随时光的流逝而淡去,而是如同琥珀里的小虫,永远被凝固在生命终止的一瞬,不管过了多少年,亦不会有所改变。他也有时光抹不去的悲惨记忆,纵然已是过去,可每次不期然地想起,他的心依旧会疼、会难过……
然而看着目光闪烁欲言又止的凝宝,他迟疑数秒,还是点了点头。
她是故意的,这些话她不止是想说给他一个人听。坎坎坷坷兜兜转转追查到今天,他和凝宝一起经历了太多的欺骗和失望,说实话,真相对他们两个来说已无意义,但对于门外“旁听”的某一个或是某两个人很重要,而那某一个或某两个人将会做出的决定才是凝宝和他需要的。
他得配合她,必须。
“再后来,那把摇椅被当着我的面劈成了一堆废柴,我爹爹则活着回来了,只是,我亲手在我爹爹胸口上打下的烙印却永远都消不掉了。”
凝宝捉住瑞明遮到她眼睛上来的手,紧紧握住,指尖冰凉。她轻轻阖上眼帘,微笑,疲惫忽然间漫上脸来,难遮难掩:“那就是开始。十七年……不,是我持续了将近十八年的噩梦的开始。”
她不再言语,没有泪,只有累。
瑞明默默地坐起来,把她抱过来,侧身相对,左臂绕过她的颈子将她搂进怀里,轻轻地拍着她的背,哄小孩子入睡般温柔。
凝宝放松了身体,任倦意带走清醒。她所担心的事已不必再担心,这个男人懂得她,不论真正的她有多可恶多可怕,他都不会厌恶她、离开她。她终于可以做回自己,放心地在他面前展露她作为夏侯霖羽的“劣”,而不只是作为凝宝的“好”。
她不再需要任何伪装,除了他,不会有人相信“夏侯霖羽”和“凝宝”可以彻底地完美地融为一体。可那样的她才是最真实的,有光也有暗,可以从容大度,一笑泯恩仇,也可以睚眦必报,阴狠如鬼。
十八年后,“无忧”两个字终于以崭新的姿态重新出现在凝宝的生活里,她在瑞明的怀里沉沉睡去,嘴角挂着丝浅浅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