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惜的是,我没想到会在他的卧房里见到你,更没想到他会那么快回来……我明明打听过他那天下午去了漱明堂的,枉我还让吴师傅帮忙把守院的护卫引开,还把老六给甩掉了,到头来竟然是白忙一场,差点把命都赔上了。”
夏侯楚峰感慨万千,凝宝无语凝噎。要不是她对自己的耳力很自信,她都要以为先前她和七爷说话的时候,夏侯楚峰就在左近偷听了。
“原来我们才是同类啊……”凝宝望屋梁喃喃。是该感谢老天爷从中作梗让他们的刺杀无疾而终,还是该怨恨老天爷闲着没事捉弄人啊?
“你说什么?”夏侯楚峰凑过来,“什么同类?”
凝宝眼角微微一抽,绝口否认:“我什么都没说。”
“哦。”夏侯楚峰也不纠缠,喝口酒,又笑:“其实你不必对那天的事耿耿于怀,我不是为了你才出去认错请罚的。我想着他好歹是借住在咱们府里的,不看僧面也会看佛面,顶多打我几板子,不至于要我的命,我这才放放心心去请罚。谁晓得他连父亲大人的面子都不给,把我的腿打断了,还扔我在雪地里冻了一夜……多亏我命硬,只落了个痛风症,也算是不幸中的大幸了。”
他豁达,凝宝却豁达不起来:“可要是那天我帮着爷爷替你求情,说不定他真就只打你几板子了……”
“嘁,怎么可能”夏侯楚峰嗤笑一声,“按你的说法,你看见过的、听见过的你都不会忘记,那你当时肯定没看见他在下令打断我的腿的时候,眼睛一直是盯着你的……你还记得后来万都带你出逃被抓回来了,你替他求情,他得了个什么样的下场吗?我至今还在庆幸那时候你没替我求情,不然那天我断的大概就不止是腿了。”
凝宝浑身一震,闭口不语。半晌,她抬眼一瞥醉眼惺忪的夏侯楚峰,轻叹一声,转开话题:“我有点想不通,府里大宴宾客的那天晚上,你既然引了那女人来,又瞒过爷爷把我从厅里弄出去,还特意支开了护卫和下人,你不就是想借她的手杀了我吗?为什么中途又把孟雪俊……哦,是怀帧引到荷塘那边去?”顿一下,又道:“还有那次也是,你故意将爷爷的卧房里设有蛇窟的事透露给怀帧知道,当天晚上又暗中助他引开了护卫和下人,可为什么在我离开漱明堂之前,你却假装失手把一整壶雄黄酒都泼在了我的衣服上?如果我身上没有沾染雄黄的气味,就算那天晚上爷爷手下的暗卫不会真让我被他养的那什么蟒王吃了,它只要出来晃两下,我吓也吓死了,这不正合了你的意吗?”。
夏侯楚峰托腮不知望着哪里,唇畔的笑意褪了又浮起。沉默许久之后,他才轻笑道:“我是想杀了你,可我又不想你死……你和大哥真是很像,不用做什么大家也都会捧着你们哄着你们,你们想要什么,不用开口就有人会主动奉上。那样的事我想要都要不来,我再努力,父亲大人也不会多看我一眼……‘明月公子’的美名传遍天下的时候,父亲大人三句话里就有一句必会提到他。等他犯下大错被囚入栖风院了,父亲大人不再提起他了,你却来了。你还那么小,看起来什么都不懂,做事没常性,爱哭爱撒娇,可父亲大人偏就把你当宝贝一样成天围着你打转。他住的院子连我们都不许进的,独你可以随意进出。你偷进他的书房,换了别人,不死也要月兑层皮,他非但不责罚你,倒反陪着你玩……”
他越说越气愤,猛地伸手抓住凝宝的衣襟将她扯过来,恨声道:“你说你有什么好,值得他这样?他叫我做的每一件事我都做到无错可挑,为什么他还是只记得为你庆生,答应我的事转头就忘掉?”
凝宝苦笑,跟酒劲上头情绪激动的人比声音大只会苦了自己的耳朵,有唾沫星子飞到脸上来她也只好忍了,只盼她的这位四叔能一鼓作气把牢骚发完,不要今天妥协明天反悔,她可没那精神陪他耗。
事实证明,她选择沉默是相当正确的。这时候夏侯楚峰的话匣子已经被完全打开了,没人打岔,他根本停不下来。
凝宝惊讶地发现,其实不一定要中过惑神法,记忆力才会超常地好。她的这位四叔也不晓得是积了多少年的怨,芝麻大的小事都记得清楚得不得了,甚至于某年某月某日某时,夏侯临辉看了他一眼,也许那一眼根本没什么深意,他也能自行解读记个十几年。
更让她惊讶的是,在她印象里,她这位四叔无论样貌、文才、武艺都不比她的其他几位叔叔差,真要挑刺的话,就是他平日里不怎么爱说话,遇事的时候多是板着脸站在不起眼的地方冷眼旁观。以前她还以为这是因为他性情孤傲不爱凑热闹,现在看来……他这是自卑作祟?
凝宝看着情绪激动唾沫星子乱飞的夏侯楚峰,忍不住暗暗叹气。她也有过那样的时候啊,把别人的眼光看得比自己的想法还重要,生怕做错就逼着自己谨慎小心,想要别人肯定就什么都力求完美……她运气好遇上了瑞明,而她的四叔似乎直到如今也没碰上一个会告诉他他比什么都重要的人呢。
她耐着性子静静地听着夏侯楚峰发泄心中的不满,也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长出了口气,虚月兑般倒进椅子里,后脑勺抵着椅背的边沿,望着屋梁轻声喃喃:“我不想这样,可我控制不了。我想杀了你,可我又怕你真的死了。我不知道我到底是怎么想的,我也不知道我到底想要什么……这样我,是不是很没用?”
凝宝认真地想了想,低声道:“你那么在乎爷爷的看法,为什么不亲自去问问他?”顿一下,又道:“我不是你,你都不知道你这样是不是很没用,我又怎么会知道?我只知道,得到那样的关注是要付出代价的,而那样的代价就算你付得起,你能保证你付出之后不会后悔吗?”。
夏侯楚峰眼帘微阖,一语不发,似乎睡着了。凝宝却知道他一定在听,而且听得很仔细。
她说:“爷爷从来不会拿白米饭养闲人。”
她说:“如果当年我知道我回到这个家里将会付出什么样的代价,我宁愿那时候你狠一狠心给我个痛快。”
她说:“你知道当我发现爷爷留下我只是为了保护你们的时候,我想做什么吗?我想把你们全都杀了,彻底毁掉这个家。”
她说……
平静里透出苦涩味道的声音幽幽地钻进夏侯楚峰的耳朵里,他起初还能淡定以对,不言不语,但渐渐地,他就坐不住了,坐不住也听不下去。
他睁开眼,坐直了身子,拿起桌上那碗满当当的酒,递到她面前去:“你要的交待我已经给了。”
言下之意,你该兑现承诺喝酒了。
凝宝止住话头,瞥他一眼,伸手接过那碗酒。酒气熏人,她忍不住皱了皱眉头:“你真要我喝?”
夏侯楚峰不吱声,拿起自己的空碗又舀了一碗酒出来,与她手中的酒碗轻轻碰了一下,兀自饮尽,把空碗顿在桌上,侧过脸来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凝宝瞅瞅那清澈的酒水,艰难地咽了口唾沫,想想该说的也确实都说了,因为一碗酒又节外生枝着实不划算,只得咬咬牙,望定他:“是你要我喝的,一切后果由你负责。”
夏侯楚峰只道她是不想喝,虚张声势吓唬他,哈地笑了一声,挪揄地道:“你只管放心,老规矩,出了事我顶着。”
“行”凝宝深吸口气,当真一仰头,咕咚咕咚把那碗酒灌下去了。
这酒很好入口,绵甜柔腻不刺喉,入月复微热不烧心,在凝宝看来,跟糖水唯一的区别就是有股气味。她喝完之后没觉得头昏,夏侯楚峰再舀一碗给她,她就喝得相当爽快了,还笑笑地同夏侯楚峰碰碗:“干”
夏侯楚峰怨气吐尽,心里畅快多了,看她两碗下去面不改色,不由大笑,赞:“好酒量”
当然,对他来说,两碗就是润润喉,十碗顶多是暖暖肚子,他这一声赞不过是为着她的爽快心情舒畅。
于是最后的顾虑也丢开,再来一碗,又来一碗……
事情,就突然不妙了。
拿着书却静不下心来看的瑞明刚出正厅到走廊上透气,忽然听见隔壁偏厅里传来砰砰乓乓摔砸东西的声响,还伴着凝宝异常高亢的笑声,回过神来正想过去查看,便见偏厅门猛地从里拉开,夏侯楚峰捂着一只眼睛跌跌撞撞地跑了出来。
看见瑞明,他如见救星,三步并作两步冲过来,一只手朝后指着偏厅那边,急道:“快快去劝劝她她、她要拆房子了”
说这话的时候,他捂着左眼,发髻歪斜,满身酒气,家常的绛紫色袍服湿了大半,还有“水”不断从发际里渗出来,顺着脸流到下巴上,滴滴答答往下掉,狼狈之极,候在正厅门口的两个婢女都赶紧把脸别过一边不忍再看。
酒气冲天,而且肯定不止是他说话时从嘴里带出来的。瑞明呼吸一滞,看看他湿漉漉的发髻和脸上的那些“水”,不动声色地退后一步:“阿宝为什么要拆房子?”
夏侯楚峰抹了把脸,随手一甩,刚才被遮住的左眼露出来,被灯光一照,眼眶上的一圈乌青顿时无所遁形,与他下午挨了护卫总领一拳的右眼恰好凑成一对。
他没发现自己不小心曝了短,眯着左眼咝咝地吸气:“怕是发酒疯吧。”
瑞明眼角狠狠抽了两下:“你让她喝酒了?”
蓦然拔高的音调让夏侯楚峰不禁诧然:“怎么,她不能喝酒?”
回答他的是偏厅里的轰然巨响,听动静……是某面墙被她打塌了吧?
瑞明看着走廊那头猛然冲进夜色里的大股尘灰,脸色骤变,一把抓住夏侯楚峰的手臂,对两个婢女厉声道:“走快离开这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