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明冷不丁听见这么一句，动作一僵，紧跟着就打了个哆嗦，身子一晃，差点一坐地上。
凝宝吓了一跳，使劲从被子里挣出手，住着床板坐起来：“岔气了？”
钟明险险稳住身形，闻言连忙摆手说不是，缓过劲儿来脑子也灵光了，睁大了眼睛望着她，又惊又喜：“大小姐，您醒了？”
凝宝晃晃脑袋又揉了揉后脖子，见他向前走了两步，手都伸出来了却又站住，不禁好笑：“我没醒，这是在说梦话呢。”
会开玩笑那就是清醒了……钟明干笑着把手缩回来。看凝宝要下床，他忙又紧走两步伸手想去扶，手伸到一半，忽然想起那天晚上的事来，脚下一顿，手又慢慢放了下去，只堆了笑小心询问：“大小姐饿不饿？五夫人刚送了芡实猪肚汤来，阿蛮小姐也给您煲了鸡汤，属下这就去给您端进来？”
“五夫人？”凝宝抹抹脸，理会过来他指的是流香，不由得笑起来：“你这么心急做什么？等我五叔明儿迎了她进门，你再改口称她夫人也不迟吧？”
她伸了个懒腰又张嘴打了个呵欠，低头看看身上的丝织月白亵衣亵裤，又抬头看看欲言又止的钟明，笑色一收，懒洋洋地眯起眼睛来：“府里没婢女了，连你都被支使来伺候我穿衣服了？”
钟明反应过来，还没开口脸先红了，低着头嗫嚅道：“属下这就去唤婢女进来。”
等他找来婢女，凝宝已一身齐整坐在外间的桌旁喝汤了，温然肃也坐在旁边，缩手缩脚很是拘谨。
那婢女甚是乖觉，一见这场面便给凝宝行个礼，说是去打热水来给凝宝洗涮，转身就出去了。
凝宝衣服穿得齐整，头发却没梳，乌油油似匹丝缎披在背后。待得那婢女离开，她放下碗，抬眼一瞥钟明，指指对面的椅子要他也坐下来，跟着便撩了下长发，转去问温然肃：“这么说，我睡了五天五夜，连流香姐出嫁都错过了？”
温然肃答了声“是”，偷眼觑她神色，看着她不想要发火的样子，壮壮胆，问道：“大小姐可还难受？要不要请刘老大夫过来看看？不然，属下去把明少爷请回来？”
凝宝摆摆手，又倒了碗芡实猪肚汤出来默不作声地慢慢喝。半晌，汤下去一半，她才抬起头来将他两个仔细端详一回，低声问道：“那天晚上我……我是怎么来锦芳苑的？”
钟明看看温然肃，将头埋下去，声音比蚊子叫大不了多少：“回大小姐的话，那天晚上……那天晚上是老爷子把您背过来的。”
凝宝一下没掌住，刚入口的汤喷得满桌都是。很好，连爷爷都被惊动了，那么那天晚上酒劲上来之后她应当不止是揍了她四叔了。
她接过温然肃递来的湿手巾胡乱擦擦嘴，低着头谁也不敢看：“唔……那天晚上有多少人看见……唔，你们看见什么了？”
温然肃手一抖，毛巾落地，转头看钟明。钟明没看他，缩着肩膀将头压得更低，支吾半天憋出一句：“属下一到晚上眼神就不大好使，您、您还是问问温大哥吧。”
竟然把他推出去当挡箭牌了温然肃暗骂不已，发现凝宝侧过身来仰头看着他，两腿就有些发软了：“属、属下眼神更不好，一到晚上就什么都看不见。不如等明少爷回来，大小姐再问问他？”
凝宝哪里会信他两个的鬼话？单凭他们的反应，她就已经可以完全肯定那天晚上她做的丢脸事不少，说不定让整个王府的人都“大饱眼福”了。
她沮丧地看着碗里的汤，藏在衣袖下的手攥成拳又松开、松开又攥成拳，真正是欲哭无泪了。沉默了足有一刻钟之久，她忽然深吸了口气，把剩下的半碗汤喝光，站起来掸掸衣摆，若无其事地道：“刚才那姑娘呢？叫她进来给我梳头。”
……
半个时辰后，凝宝独自出现在演武场门口，长发高高用紫金双蟒逐日发扣束起吊在脑后，刘海梳上去以两排小珍珠别针别住，玉白立领箭袖胸前绣了金蟒绕枝，同色的腰带束出纤腰一握，手里还握着条编入了乌金丝的小马鞭。
她一见骑在马上的那几个人便粲然一笑，甩了下鞭子，扬声道：“五叔、五婶，迟到的人还有没有马骑呀？”
演武场还没大到能跑马，夏侯楚翔这骑射师傅头一天上课，没用麾下的黑骑卫的标准来要求学生们，打算先看看他们的骑术如何再做决定，是以不理学生们的抗议，一直让人牵着马慢慢绕圈。
听见凝宝这一声，他条件反射地朝大门口看去，一瞧清楚是凝宝来了，当即脸色微变，策马调头转去流香身边，倾侧了身子低声道：“你不是说她还得睡个两三天吗？怎么这么快就醒了？”顿一下，又问：“七爷什么时候能到？他不是说跟老四和老六喝个茶就过来吗？这都去了怕半个时辰了，怎么还是不见回来？”
流香回过神来不忙回答他，先应了凝宝一声，叫人把剩下的那匹黑马牵过去给她，这才扭头给了夏侯楚翔一声嗤笑：“你敢算计她，又怕她做什么？她要真想跟你算账，七爷来了也没辙。”
夏侯楚翔窘迫地别过脸去，干咳一声，分辩道：“我哪里愿意算计她？她那么容易相信人，不让她吃点亏，她记得住吗？”。
流香鄙夷地拿鼻子哼了一声，道：“要不是我晓得你不是那种黑心肠的，单你这几句话，我不让你在床上躺个一年半载我都不叫百里流香了”
话是这么说，她还是握住缰绳，两腿轻夹马身，策马“嘚嘚嘚”一溜小跑迎向已经被乐平他们围着问长问短的凝宝。
流香没急着挤进去凑热闹，在旁边先听了一会儿，又仔细观察过凝宝的神色，见凝宝大大方方承认从那天晚上饮酒之后的事都想不起来，还坦然笑说：“我虽记不得，不过以我的酒品，我想那天晚上我肯定丢人丢的不小，你们就行行好别再拿来笑话我了。”
寥寥数语就将当晚的事揭过去，想来就算有人想告诉她那天晚上她做了什么，她也不会愿意听的吧？流香暗暗松了口气，悄悄冲夏侯楚翔打了个手势要他过来。转头见围着她的几个分出条道来，凝宝正策马慢吞吞地靠近她，她忙给凝宝个笑脸：“刚我送了汤过去，看你睡得香，没忍心叫醒你……怎么样，身上还难受不难受？头还晕不晕？”
“我没事了。”凝宝回她一笑，却是带了歉意的：“真对不住，五婶，那天晚上我跟四叔聊得起劲儿，一时没忍住就多喝了两碗，结果贪杯误事，说要送你出嫁的都没去成……你和五叔没恼我吧？”
众人默。据夏侯楚峰事后交待，那天晚上她总的也就喝了三碗相思醉，将将半斤的量，还是府里刚买进来没入窖的新酒，一个月都不满，哪晓得她喝下去不到一刻钟就面红耳赤两眼发直大显神威空手拆房子，闹得惊天动地整个王府的人都赶去围观。夏侯楚翔不信邪想上去制服她，倒差点被她一记“灵猴偷桃”弄得流香守活寡，而她现在介意的居然是她没去给流香送嫁……
流香于心底泪流满面，脸上却还得笑，而且还得瞅空给夏侯楚翔一记威胁的眼刀，逼着他走近来陪她一起笑：“得了吧你，别说咱们现在实实在在是一家人了，就是从前，我能为这种小事恼你吗？再说了，这事要怪也得怪你四叔，你都跟他说你不能喝他还硬灌你，害得你在床上躺了五天……诶，对了，阿宝，你想不想喝酸鱼汤？一会儿我给你做去，刚学的手艺，你五叔府里的大师傅都说味道不错呢。”
夏侯楚峰想起那天晚上的事还心有余悸，不敢靠得太近，把话都让给流香说，他不说，只挤出笑容来不住点头以示赞同流香的话。
凝宝顺势应了，笑眯眯又同她们聊了几句就道：“听钟明说五叔要教我们骑射？这儿地方小，怕是练不出什么来，不如我们叫上四叔六叔出城跑两圈？”
叶阳丽婷顿时大喜，抢着说好。她们几个虽没厉害到骑马上战场跟敌人拼杀的地方，让人牵着马带她们慢慢遛也实在太小看她们了。要不是看夏侯楚翔是凝宝的五叔，流香也在旁边，她早扔了马鞭回去跟厨娘学做菜了，起码给鸡去骨还要保持皮肉的完整挑战性更高些。
流香本不想答应的，凝宝好容易缓过来，不多休息还要上外头跑，天寒地冻的，万一冻出病来，就算她公公不说什么，她自己心里也不好过，可一看凝宝兴致勃勃的样子，似乎真的不知道那天晚上发生了什么，对夏侯楚翔也没什么芥蒂了，心念一转，当做看不见夏侯楚翔投来的求救目光，冲他嫣然一笑，倒帮着凝宝说起话来：“也是，你这侄女儿本就是个闲不住的猴儿，这点地方哪够她撒欢的？你就去漱明堂跟公公说一声，让公公派人再牵三匹马过来，请上七爷、四哥、六弟，咱们出城赏雪去。”
夏侯楚翔皱了皱眉，张口正要拒绝，却听演武场大门那边传来个清朗笑声：“难得阿宝自己肯学，你这做师傅的就应了她吧。”
夏侯楚翔还没回过神来，凝宝已欢叫一声“七爷”，打马就迎过去了。
七爷也是一身箭袖骑装，破天荒选了黑色的，胸前用银线绣了虎啸南山，愈发衬得面冠如玉，俊逸非凡。他笑着冲勒马停在离他三四步远的凝宝点了点头，转身瞅瞅却步不前躲躲闪闪的夏侯楚峰和夏侯楚焱，故意高声道：“你两个躲什么？你们的侄女是邀你们一起去城外跑马赏雪，又不是要你们上刀山下油锅，还不赶紧叫人把马牵来，带上东西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