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花之云闷燥得要摔牌的前一秒，七爷再度开口，问题却突然变了：“怎么不见钟明和温然肃？”
花之云和孟雪俊皆是一愣，几乎是同时扭过头去看瑞明。
瑞明似乎浑然不觉有张无形的大网已悄悄朝他张开，两指挟了粒白子往棋盘东南角的一处空当递去，漫不经心地答道：“他们出府去了。”
七爷眼中掠过丝笑意，满以为先前不断的重复发问已经令瑞明放低了戒心，此时抓住时机插入新问题，直来直去，瑞明心不在焉，下意识月兑口而出的就会是毫不掺假的答案。趁热打铁，他的下一个问题立马跟上：“他们做什么去了？”
“自然是去替阿宝办事了。”瑞明像是临时改了主意，手拐个弯，将指间白子递向东北角的另一处空当，衣袖随之轻轻拂过棋盘。
花之云和孟雪俊意识到七爷目的何在，心道不妙，却不敢当着他的面搞小动作提醒瑞明注意。他们倒不是担心瑞明会因为不小心泄露了凝宝的什么事而受到凝宝的惩罚，他们担心的是，要是凝宝回来得知七爷老毛病又犯了，想知道什么不当面问她，却背着她耍手段从瑞明口中套问关于她的事，大家伙儿才过了几天的安生日子就会到头了——端看前几天发生的那些事就可以知道，如今的凝宝可不是有人惹得她不快，她还能忍气吞声委屈自己让别人继续逍遥快活的人
看看笑眯眯得意难掩的七爷，再看看落入圈套还不自觉的瑞明，花之云和孟雪俊都急得冒冷汗，对视一眼，却还是没那胆气出声阻止七爷，无奈之下，只得双双拿目光当刀刺他脸皮，希望他就此打住，不要一意孤行再起风波。
然而七爷能教出凝宝那种徒弟来，脸皮厚度自也是寻常人能及，权当不知道他们的意思，继续盘问下去。他本是想问瑞明那些人奉凝宝之命去办什么事，转念一想，或许凝宝连瑞明都没告诉，便改问：“去何处办事？”
见瑞明依旧低头看棋盘，嘴唇微动像是马上就要给出答案了，他不自觉地往前微倾，竖直了耳朵。谁知瑞明一直锁定棋盘的目光忽然间就上移与他的视线对了个正着，嘴角轻扬，年轻俊美的脸上就漾开个不掩狡黠的笑容：“这个嘛，您就只好亲自去问阿宝了。”
七爷蓦地睁大了眼睛，上身条件反射地朝后一仰，得意的笑容来不及褪下，便有惊愕骤然蹿到脸上，像是突然被毛栗子砸中了脑袋的猴子，表情说不出的滑稽。
瑞明忍笑一指棋盘：“七爷，另开一局？”
七爷醒过神来便懊恼地拧紧了眉头，顾不上去想盘问的过程哪里出了差错，目光顺着他手指的方向往棋盘上一看，懊恼顿时就变成了惊疑：“我、我输了？”
花之云和孟雪俊刚松了口气，听见这一句，好奇心大起，双双离座过去看棋盘，只看了一眼就不由得愣住了。
盘上白多黑少，白子数量几乎是黑子的三倍，为数不多的黑子被密密麻麻的白围得水泄不通，不懂下棋的看了也知道谁赢谁输，完全是一面倒的形势。问题是……
花之云和孟雪俊偷偷瞄瞄七爷，这位往日一心几用都游刃有余的鬼门之主，今儿才是一心二用，怎么会诱供失败还输了棋，还输得这么离谱？
七爷也是想不通，板着脸皱着眉盯着那棋局看来看去，那目光凶狠得简直像要把棋盘都挖出洞来。他也试着回想自己的棋路和每次落子的位置，但很可惜，刚才他真的是全心投入去套话，初时的那三十来手还能记得清楚，后头的就……
“要不咱们数一数？”瑞明笑眯眯地提议。
那略带戏谑的语气让七爷立时回过神来，脸一热，硬生生把视线从棋盘上拔开，袖子一拂将棋局打乱，沉声道：“没必要，输了就是输了——再来。”
花之云和孟雪俊像是被雷劈中了，大张着嘴杵在那里呆看了七爷好一会儿，忽然很有默契地同时转身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去，拿起自己面前的花牌，一眼都不再往那边看，似乎那边已经没有什么可以吸引他们的了，而手中的花牌才是此时唯一值得他们用心的。
听着那边捡子入篓，双方交换棋篓后落子开局，这边的两个将几乎贴到自己眼睛上的花牌稍稍挪开些，毫不意外地在对方脸上看到了近乎幸灾乐祸的憋笑表情。
用不着说话，他们目光往来也“聊”得很开心，简直跟吃了仙丹妙药般精神焕发舒心惬意。如果改用语言来表述他们这时候的眼神交流，那么这段对话应该是这样的——
“哇哇哇哇，你听见了吧听见了吧？七爷居然亲口承认他输了”
“是啊是啊，原来你也听见了啊，我还以为我在做梦呢”
“想不到啊想不到，想不到七爷也会有认输的一天”
“对啊对啊，还好我们没走，不然就错过了啊”
“真希望这里不止我们俩在，这种千载难逢的事只有我们两个看到真是可惜了可惜了”
“可不是嘛，这样的事真该著书立传载入史册啊，阳嘉居然在引以为傲的棋术上败得一塌糊涂，还败给了你的徒弟，说出去谁信啊”
“就是啊，算起来瑞明还是他的徒孙呢，师祖败给徒孙，啊哈哈哈哈哈……”
“嘘——行了，咱们偷着乐就得了，惹得他杀人灭口就不妙了。”
“嗯嗯，偷着乐偷着乐，啊哈哈哈哈哈……”
心满意足的两个人用列成扇形的花牌挡住七爷偶或投来的杀人目光，真的专心一意地玩起牌来。
七爷几次侧眸斜扫都没发现异状，料着花之云和孟雪俊也不敢把今天的事外传，在心里冷哼一声，把心思全转到此时的棋局上去。这一回瑞明的运气不怎么样，被七爷杀得只有招架之功没有还手之力。
七爷以压倒性的优势扳回一局，心情大好，下一局便破天荒减轻攻势，还时不时指点瑞明一下这一步该怎么走才能发挥最大的作用，那一子落在哪里可以当做埋伏谋而后动。
瑞明听得很认真，偶有发问都恰好问在点子上，攻守较之上一局也进步许多，将七爷的教导欲完全激发，一盘棋竟然下了快两个时辰才将将露出胜负端倪，满屋子就听见七爷压低了声音巴拉巴拉说明每一子落下之后的几步可以如何走，如何诱引对手入瓮大举反攻后发制人。小厮匆匆来报“大小姐回来了”，他还嫌小厮鲁莽出声打断了他的话，相当不满地一挥袖，罡风霸道到将屏风都扫倒了：“回来就回来，废话什么”
小厮被轰然倒地的屏风吓得当即调头逃走，挡住视线的屏风一倒，花之云和孟雪俊都清楚看见那个跨过锦芳苑大门的门槛，慢吞吞朝这边走来的女子。他们俩都站起来迎出去了，七爷还浑然不觉，继续给瑞明详细解说刚才他下的那一手的意义。等他解说完毕，半天没听见瑞明有所回应，不悦抬眼，见瑞明苦笑着朝厅门那边努嘴，他转头一看，凝宝人已经站在正厅门口了。
她到了门口却不进来，出去时披的披风不知去了哪里，那身厚绒劲装在这样的冬夜里显得异常单薄，头上肩上粘着雪花，除了两边膝盖上沾了些泥巴，劲装的其余部分倒是很干净，也没破损的地方，瞧起来不像是跟人动过手，只是眼皮有些发红，还有点肿，像是哭过了。
七爷蓦然回神，赶忙站起来，还没开口，就听得她嗓音沙哑地说道：“七爷，你先回去休息吧，有什么事明天再说——我累了。”
她说罢就转身朝通往二院的角门那边走去，七爷追出来，瞧见她低着头耷拉着肩，很没精神的样子，到嘴边的话又缩了回去。
寒冷的夜风将一种奇怪的类似于香烛的气味送到他的鼻端，他心中一动，想想她那红肿的眼皮和她沙哑的喉音，再看看她无精打采的背影，忽然就明白了薛长子今天约她出去是去做什么。
他在走廊上垂眸默站了一会儿，抬眼看看那两个立在台阶下不知该不该去追凝宝的男人，苦笑一下，转头冲瑞明低声道：“你过去看看，陪她说会儿话……她刚去过小包的坟上，心里难过，要是说话不中听，你也多担待些，别叫她一个人胡思乱想，那件事，错不在她。”
瑞明点点头，走了两步却又停住了脚，转身冲七爷淡淡一笑，伸出攥成拳的右手，手指张开时，一粒黑子静静地躺在他的手心里。
“这个给您。”他说。
七爷不明所以，接过那颗棋子，静静地看着他。
他含笑轻道：“您是人，不是神。您可以操纵局势的走向，但您仍旧无法防止意外的发生，就像我们下的第一局棋那样……那件事只是个意外，您不必想太多，没有人应该为意外负责，阿宝如是，您也一样。”
话音落，轻挥袖，转身快步下了台阶，提气几个纵跃追上那个黯然神伤的女子，不言语，牵起她的手，十指相扣，牢牢握住。
她愣了一下，右手环过来抱住他的手臂，脸轻轻偎上他的肩，眼帘微垂，泪无声地堕入雪中。
七爷怔怔地看着那双依偎着的背影远去，直到他们完全融入了夜色中，这才轻吁了口气，低头看看手里的黑玉棋子，疑惑地皱了皱眉。瑞明说得对，小包的事是个意外，他不是神，他也会有预料不到的时候，只是，意外和他们下的第一局棋有什么关系呢？
七爷捏着那颗黑玉棋子看了又看，还是找不到两者之间的联系。看见花之云和孟雪俊还站在那儿对着角门那边发呆，正要招呼他们回去休息，话说到一半却忽然呼吸一滞，抬手将那颗黑玉棋子送到眼前，咬牙切齿：“好小子，竟然趁我不注意偷天换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