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话是这么说,要让凝宝明儿眼红红好似哭过,哪里用得着她苦熬一夜?瑞明同她把这个新出炉的计划完善了一下就不客气地赶她去睡觉。
她却是早闹得没了睡意,被赶进里间又模出来,扶着门框腆着脸冲瑞明笑:“那啥,你要不困就再陪我说会儿话呗,我这会儿满脑子都是明天怎么唱好那出戏,怎么可能睡得着嘛?”
这锦芳苑虽然位置偏了点,但前院、内院和后院三重院子加起来占地近两亩,夏侯临辉住的慕夏斋都不如这儿大。奇怪的是,不知初代北宣王建府时是出于何种考虑,锦芳苑的格局与府里其他的院落都不一样。尤其是内院,建筑物只有东西两排挨近院墙而起的十六间厢房,每间厢房都是一般大小,将将够隔出一厅一卧来,把用以留客共食或议事的小厅、供贴身婢女居住的耳室、放置杂物的小隔间都给省了,乍一看全不似富贵人家的住所,倒像是客栈之类的地方。
可要说它像客栈吧,偏偏被东西厢半围在中间的庭院宽敞到离谱的地步。一棵高大的青松傲立庭院中央,走廊下种的不是装饰用的小叶耐寒矮灌木,而是刺扎扎的荆棘,到了冬天,小刺横生的枝干顶端就会绽出小朵的红花,艳得像是白雪中燃起了小小的火苗。庭院其余的地方却尽被水磨青砖所覆盖,等到早上婢女们把积雪铲走,庭院便显得空空荡荡,足够四五十个人在这儿对打练手的。
平日里有婢女护卫们充数,这里仍是让人感觉冷清,今晚凝宝发威把充数的都赶出内院去了,跟她住在东厢这边的就剩叶阳丽婷和流香家两口子了。夜深人静的,凝宝不好去扰人家的好梦,屋里没设耳室,她又没胆气不成亲就真让瑞明陪她睡一张床,看瑞明没聊多会儿就眼皮打架,只得放他回去西厢那边的住处休息。
裹着鹤翎氅站在门边目送瑞明远去,直到瑞明手里的那点灯笼发出的光亮消失了,她清楚听见西厢那边传来关门的声音,这才恋恋不舍地回屋去。
睡不着,熄了外间的灯,进里间歪在床上发呆。没多久她又下床来,找了三卷宣纸拿小刀裁成巴掌大小的纸片,六十页一叠,穿针引线用粗棉线订成小册子。跟着她磨了半池墨,在书案前坐下来,提笔在充当封皮的那张纸上写了“驯教计划”四个大字,翻开第一页,落下个人名,然后开始将她记忆里关于这个人的点点滴滴都记上去。直到记忆里再挤不出关于这个人的信息,她空两页,再写下一个人名,接着在记忆里搜寻关于那个人的点点滴滴。
她越写越来劲,浑然忘己。等到那本足有六十页的小册子上落了五个人名,除了封皮封底和空出来的十二张白页,其余皆被密密麻麻的蝇头小楷所占据,她才停笔,揉揉酸胀的眼睛,吹灭了白玉云翘灯托里跃动的火苗,满意地吁了口气。
起身推开窗,天已蒙蒙亮,雪停了,风住了,静谧宽阔的庭院里,白雪、青松和艳红的荆棘花美丽如画。
寒冷的空气蓦地冲进来,凝宝忍不住打了个哆嗦,返身去床边拿大氅把自己裹严实,却又回到窗边来,目光淡淡扫过静卧书案上的那本小册子,便移往庭院里的如画景致。
她倚在窗边,眼睛看着白雪青松,脑海里却在细细勾描着那张能温暖她心房的笑脸。大约是厚实的大氅挡住了寒冷的侵袭,地龙传来的暖热又透过青砖穿过鞋底顺着脚板心慢慢注入四肢百骸里,被主人无情驱使运转了一夜的大脑终于完全放松下来。当目光落在那红艳艳的荆棘花上,她一时间竟有些恍惚,仿佛又看见黑暗中忽然亮起了火光,树下,少年举着火把,仰头望住她的眼,一笑粲然:“阿宝,下来背我上去,我给你带好吃的来了。”
凝宝忍不住弯了嘴角。从恍惚中清醒过来,她想起熬夜在那本小册子上写下的那些话,再回想这些年来她经历过的林林总总。往事苦多甜少,她的心情却依旧安宁平和,唇畔笑意依旧温柔美好。
其实瑞明说对了一件事:惑神法并不能将旧日时光巨细无遗地保存下来。什么从她学会认人起她所看到过的听到过的,因着惑神法全部完整地留在了脑子里,那些话都是她为着某个目的虚张声势唬人用的。
解开惑神法时,虽然有那么一刻,被掩埋的过往如火山喷发,给予她的大脑前所未有的暴烈冲击,但剧烈的头痛暂时停止时,那些往事在脑海中留下的不过是模糊、断续、零散的影像。
只有当一个人真的能够不再畏惧过去,不会再被表象所迷惑的时候,刻意遗忘的一些往事才会从封锁它们的那个盒子里解放出来。也只有当一个人可以真正平静地审视自己的过去,不会再轻易被卷入解封的记忆所带来的负面情绪中时,那些模糊零散的影像才会渐渐变得清晰连贯,同某个人或某些人联系到一起。
不过,她努力抵制头疼辛苦得来的那些清晰连贯的影像,很多都仅是能令一直清晰刻在她的脑子里的某个片段前后延展,形成类似小故事的一段,让她注意到从前她忽略掉的某件事或某个人。
譬如在惑神法解开之前,关于她险些被溺毙在荷塘中的那个夜晚,她记得的是不远处阑珊的灯光、被那个女人狠狠摔在地上的人偶女圭女圭、那双抓住她的肩膀揪着她的头发将她的头强行按进水中的手、塘水污浊的腥臭刺骨的冰凉,还有及时救下她的那个张扬俊美的少年,却忘了她曾在被压进水中的前一秒清楚地看见她的四叔就站在离荷塘不远的走廊尽头,安静地看着她在死神手中惊恐地挣扎。
又譬如蛇窟中那可怕的一夜留给她的恐惧太深重,于是她牢牢记住了那个少年将她推入蛇窟的残忍,记住了她哭泣哀求换来的冷酷嘲讽,却忘了在那之前,当她得到爷爷的允许,放下筷子迫不及待地想从她的四叔的腿上跳下来往外跑的刹那,她的四叔执壶的手忽然拐到她面前来,被她撞了个壶落酒倾,让她不得不带着满身的雄黄酒味儿跟着她的表哥去爷爷的卧房“探险”……
诸如此类的事还有很多很多。
意外接踵而至,在经历过惑神法解除带来的可怕折磨之后,她还能冷静地判断形势,挖掘深埋的记忆,把那些零碎的小故事拼成个有棱有角的大剧目,唬得大家信以为真,就此把那些没法评断谁对谁错的破事揭过去,又顺利让他们明白了她的心情,自此反省自己的过错,学着对别人宽容一些,和她一同撑起这个家。细究起来,她真的应该好好谢谢那些能让她今天有勇气有能力将自己的所想付诸实践,努力去争取自己想要的幸福的人。
固然,她第一个该谢的就是瑞明,是他劝她从固守的世界里走出来,告诉她不是所有事都可以用武力解决,也是他想方设法让她喜欢上那种经由分析、推断、试探、甄别答案,到最终得出结论的解谜游戏。可除了他之外,还有三个人她不得不谢——七爷、他的那位父亲大人光宁帝爷和太上皇宏伦帝。
两代帝王的阴谋交锋,令她成了孱弱的早产儿,在娘胎里就染就一身寒毒,却没有失去认识这个世界的机会。
宏伦帝的私心让她成了深宫孤女,她少了爹娘的爱宠,却得以早早领教宫人的势利,早早懂得分辨假意和真心。在别的孩子还在爹娘怀中撒娇的时候,她早是学会开动脑子,在危机四伏的宫中利用自己的弱势保护自己和真心疼爱她的人。
七爷的计划将她推进噩梦的深渊,来自亲人的欺哄、威胁、逼迫让她在遇到瑞明之前的十多年里无法敞开心扉真正全心信赖一个人,却也让她懂得独立自强,趋吉避凶,让自己拥有足以保护身边人的力量。
这三个人给予她的痛苦和磨折数不胜数,时刻防备噩梦成真的日子使她变得多疑,却也磨砺得她更加警觉、更加狡猾。
为了活下来,她学会察颜观色,学会伪装,学会试探对手的底线,学会讨价还价吊人胃口。将真实的自己严严实实藏在不断变化的假面具背后,换来更多观察别人的机会,换来更多学习的机会,也换来更多锻炼自己分辨谎言和真实的机会。
他们让她在噩梦中苦苦挣扎十数年,几番徘徊在生死线上,她没有屈服,没有倒下,反而变得愈发坚强,愈发懂得如何找出对手的死穴打出致命一击。而今,她更是因为那些阴谋和计划终于得以遇见那个愿意接受她所有好与坏的人,与他相知相识相爱相扶持……试问,连揭开谜底发现自己这二十余年来都是活在别人设计的一个局里,这样的事都打不垮她,她又怎么可能还会为了那些追不回的时光怨恨自苦呢?她连那三个始作俑者都不恨了,又怎么可能还会去恨那些当初被逼无奈让她饱受煎熬的家人呢?
再瞟一眼那本小册子上的“驯教计划”四个大字,凝宝紧了紧领口,将半边脸贴住冰凉的窗框,驱走悄悄冒头的睡意,想着册子上的那几个名字,眼中笑意浓浓:“小看我可是会栽大跟头的哦……诸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