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凝宝那副落单小羊的样儿,瑞明不禁好笑:“不过是走散了,你那么紧张做什么?他们又不是小孩子,玩够了自然会回去的。”
凝宝一愣,皱眉瞪他一眼,不高兴地道:“可他们明明说好了陪我逛街的,怎么能逛到一半就跑掉了呢?”
敢情这丫头根本不是在担心他们……瑞明眼角微微一抽:“你不觉得现在这样更好?你跟个猴儿一样东蹿西跳的,他们跟着你跑来跑去,连赏灯的工夫都没有。这会儿走散了,他们不用照顾你了,你愿往哪儿蹿就往哪儿蹿,他们也能喘口气儿安安生生地赏灯了。”
“嘁你才是猴子呢,你和你哥都是猴子”凝宝气哼哼丢下一句,倒是不急着去找人了,拉着瑞明到处猜谜去赢她看中的花灯。
她两个在一处花灯架子前正猜得起劲儿,不经意间听见那个出谜送灯的青衫老者在跟一个外地人说除夕夜到阳澄大街的龙神庙献灯祈愿能保来年一年顺遂。凝宝顿时来了精神,向那老者问明龙神庙的确切位置便兴致勃勃地拉着瑞明奔那儿去了。
自然,当凝宝惊讶地发现龙神庙的规矩是一盏花灯只能求一个平安符的时候,四月里在南斗神王庙里发生的一幕便又在这座北宣闻名的龙神庙里上演了——
“不是只要献上一盏花灯就可以替全家人祈愿求平安符了?我还怕龙神吃亏了,特意把我得的三盏花灯都供到神前了呢……嘿,我拜龙神之前又没人给我说一盏灯只能保佑一个人,你也没贴个告示说明白,这时候才说不行,不是坑人么?”
凝宝越说越觉得自己没错,驯教师之魂再度熊熊燃烧,桃花眼一眯,缠住那个六十多岁的白胡子庙祝讲道理,讲得人家快要晕过去。
“哪有这样的事?要是一盏灯保一家……诶,你们家有多少人?什么?二十个?还不算上你?哈,要是你献上三盏花灯就要求走二十个平安符,那……那还怎么了得?”老人家没想到远在南斗神王庙做庙祝的哥哥曾经当笑话说给他的事有天也会发生在自己身上,气得雪白的山羊胡子一翘一翘,差点说出“那龙神不是亏大了么”的昏话来。
后头排队领平安符的人等得不耐烦,看老庙祝占了下风,便七嘴八舌来帮腔。
凝宝以寡敌众,却是越战越勇。有经验了嘛,虽然她未必记得自己当初在南斗神王庙舌战众香客的时候说了什么,可教训人这种事她向来是不输人的。她从不公告文示说明一盏花灯只能求一人平安是在误导香客说到立国之本在于诚信,盏茶工夫便说得众勇者相继掩面泪奔出殿,最后只剩了鸡皮鹤发的老庙祝含泪强撑。
凝宝见众香客不敌逃逸,更是精神大振,继续义正言辞地训道:“所谓诚信,《家国论》第二十三卷中有云……”
老庙祝终于理解当初哥哥碰上这种人时的心情,一时间泪流满面,抖着手从墙上扯下两大把平安符塞给她:“姑娘如此虔诚明理,龙神定不会介意……”
他漂亮的结束语还没说完,凝宝已数清了那两把拴着红线的六角雪花形银箔纸平安符有多少个,相当不客气地又伸出手来:“这里只有十四个,还缺六个……哦,我的也没有,你得再给我七个。”瞅瞅已经撤到大殿外的求平安符的队伍,她又补充:“虽然外头还有很多人要求龙神保佑,龙神那么忙,我也不该给他老人家添那么多麻烦。可是事情虽小,没道理就不能纵容,何况龙神他老人家还在神座上看着你呢,你这么敷衍我不大好吧?”
老庙祝悲愤交加,猛地又扯下两大把平安符扔给她,大袖掩面,洒泪奔出殿外去了……
凝宝对老庙祝这种消极反抗抵死不认错的态度十分不满,看他跑得没影了,站在殿外眼巴巴朝里望的人又多,只好打消了把他抓回来继续训导的念头,数出二十一个平安符来交给瑞明,剩下的又挂回墙上去,转身走到神案前双手合十拜了拜,这才拉着瑞明出了龙神庙。
待得离龙神庙远些了,瑞明才擦去笑出来的眼泪,把方才“求”来的那二十一个平安符塞给她,摇头叹道:“你这人当真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在南斗神王庙为了平安符训了人家庙祝半天,来北宣龙神庙又为了平安符把人家庙祝说了一顿……几个平安符罢了,你而今也不缺银子,直接买庙里卖的花灯去换不就行了吗?”。
他以为凝宝又会如当初一样一本正经地告诉他:“事情虽小,没道理就不能纵容。”,谁料她怔了一下就露出那种坏狐狸味儿十足的笑容来:“我这不是好久没跟人辩论了么?正好他送上门来了,我就顺便练练嘴皮子了……你也不想想,我的老本行可是驯教师,今天只说了这么一会儿已经算是便宜他了。再说了,人家龙神怎么说也是神仙诶,哪会因为不买这庙里的花灯就不保佑人的?那老头子拿了那么多香火钱,道袍下露出来的裤脚都是上好的丝料子,他居然还打着龙神的名号拐着弯逼人买他家的灯,贪心不足,我怎么可能看得过去?”
“是了是了,就你最正直。”瑞明无奈地把她理好的平安符接过来揣进怀里,牵起她的手,笑道:“敢问正直的姑娘,现在口渴不渴?可要随在下去喝碗甜汤?放心,喝多少碗在下都请了,绝不会让正直的姑娘你吃半点亏的。”
“正直的姑娘”被他调侃得哭笑不得,恶狠狠地瞪他一眼,从他手里猛地抽出手来。趁他愣神,又忽然上前一步,自自然然地挽住了他的胳膊,眼儿一弯,笑了:“呐,你说的,今晚不管我吃什么喝什么买什么,银子都由你掏。”
喂喂他哪里这么说了啊?他明明只说请喝甜汤的好吧?瑞明相当无语地瞅瞅这个厚脸皮的“正直的姑娘”,目光从她脸上移开的瞬间,唇角便弯出了个柔和的弧度:“没问题,反正花的都是你的银子,我不心疼。”
“嗯,这样……啊?你说什么?不是吧难道你爷爷没给你银子?”
“给什么呀。他说我们俩迟早都得出去自立门户的,没银子就自己赚去吧,他那点银子他还要留着养老呢。”
凝宝愣住:“什么意思?我们俩为什么要出去自立门户?”
瑞明早料到她会有这种反应,边带着她往街口走,边笑微微地道:“这有什么好奇怪的?你很快就要成为夏侯家族的家主了,在咱们夏侯国,夏侯家族的家主意味着什么,你不会不明白吧?”
夏侯国在还没有设置四王分守四地的时候,只有一君一家主,国君为夏侯国的最高决策者,而夏侯家族的家主作为国君最忠实最得力的臂膀,虽无官衔品级,权力却只在国君之下,凌驾于百官之上。甚至于在必要的时候,也就是在国君的决策严重危害到夏侯国的国家利益或是夏侯家族的家族利益的时候,族老会一声令下,家主就可以拒受君命,号令隶属于家族的势力同国君相抗衡,直到国君收回旨意,下罪己诏。
也就是说,当初族老会和家主的设立是为了防止出现昏君误国的状况,平时是国君最好的帮手,在国君犯糊涂的时候则是制约国君的一道强力锁链。
然而时光荏苒,夏侯家族不知何故,在千年之后竟出现了灭族的危机。为了保住夏侯国始终掌握在夏侯氏手中,他们用上了赐姓的办法将外姓人拢入家族之中。看上去,这是一个聪明的做法,不管世事如何变迁,坐在帝位上的人原本姓什么、是什么身份,只要他姓夏侯,夏侯家族的利益就照样能得到保证。可事实上,改变姓氏并不能完全让一个外姓人对夏侯家族产生归属感。谁会喜欢在爬上权力至高点后,手中握着的利刃还会有突然变成锁链拴住自己脖子的事发生呢?这也就是后来应天帝设立四王暗中架空族老会,宏伦帝不惜使用下蛊下毒这等无耻手段将夏侯临辉这个家主牢牢控制在自己手里的原因。
说起来,若是夏侯临辉没有继承北宣王位,单单作为夏侯家族的家主的话,他是不能公开参与朝堂政事的。夏侯家族的家主在应天帝架空族老会之后就变成了为了保证国君的安全、贯彻国君的意志,替国君铲平道路上的障碍的角色。如果把国君比作光明,那么家主就是黑夜,他是国君的影子,是替国君分忧的没有龙袍的帝王。
凝宝一旦成为夏侯家族的新一任家主,那她就是夏侯国没有龙袍的帝王。就算今上怀然正式下旨公告天下破除家主不得嫁娶的族规,就算凝宝此后能叫他打消迎娶她为皇后的念头,夏侯国里有哪个家族够胆子把凝宝迎进门,让她随夫改姓?
要是真有那样的家族,大概是脑子坏掉了,嫌灭族来得不够快吧。
“夏侯家不会让我进宗政家的门,宗政家又不会让你入赘我夏侯家,所以我们得自立门户……”凝宝皱眉想了半天才喃喃道,“难不成他们想用那一招?”
凝宝昏睡的那几天府里发生了很多事,瑞明没打算全告诉她,但这一件是无论如何都得让她有个心理准备的。此时听见她说“那一招”,他不由莞尔:“嗯,就是那一招,史书上所记载的英招王与红氏三皇女红闵悦成就姻缘的那一招。”
英招王乃是夏侯国史书上赞诽参半的奇男子,彼时他屡建奇功得国君厚重,赏地封王,风光一时无两。而因为不愿介入雪蛟国皇位纷争的雪蛟国红氏三皇女红闵悦游历到夏侯国,不知是心血来潮还是早有打算,竟女扮男装入武举试,拿下了那一届的武状元不说,还在短短五年内官拜二品任京都都尉一职。他两个年纪才貌相当,相识相结连理,偏是被卡在在嫁娶问题上进退两难。
一个是夏侯国国君不愿放手的得力帮手,一个是夏侯国国君不愿放手也得罪不起的雪蛟皇女,为了让这两个人顺利成就姻缘,安心留下为夏侯国出力,国君跟族老会合计了大半年,最后终于想出个法子来,不用雪蛟国三皇女随夫改姓,也不用让英招王入赘红家,那就是……
两相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