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啾”
凝宝一个喷嚏打得惊天动地。
她揉揉鼻子,小声嘀咕:“真是的,又在念叨我了吧。”
关志久听得清楚,以为是在说他,忙澄清:“属下绝对没有。”
凝宝哈哈一笑,摆手道:“哪是说你啊,我说我爷爷他们呢。”
她回头瞅瞅关志久,让他上前来同她并排走,笑笑地斜眼睨着他:“你想问什么就问吧,你憋着不难受,我看着都替你难受了。”
关志久怔了怔,脸一热,忙低下头去掩饰着心思被看穿的不自在,可到底还是不想放过这个机会,先拍上一记马屁:“大小姐英明。”,把凝宝逗得笑起来,才小心翼翼地问道:“大小姐,属下确实有些不大明白。覃伯他在府里待了那么多年,暗中做了那么多记录,似乎连王爷都被他完全瞒过去了……他那样的人,刚才怎么会那么轻易就相信大小姐真的要处决那些人了呢?”
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凝宝肯让他和罗涛待在她身边帮她做事,不是涉及到太过隐秘的问题,她觉得也没必要瞒着他们。
“我刚不是说了么?这都是你和老罗的功劳啊。”她拢拢披风,慢悠悠地走着,话也说得慢悠悠的,“你别当我是偏心看重老罗,有意瞒着你派大差事给他。实话,今天这出戏不是我安排的,是别人帮我计划好了,我捡现成便宜随便去露个脸唬唬人罢了。要说覃伯为什么那么轻易就相信我要大开杀戒了,一个是因为你和老罗,一个是因为我。”
“可属下其实什么都没有做过啊。”关志久挠挠头,“要不是老罗进来说了那番话,属下发现覃伯的反应不大对劲,属下还纳闷大小姐为什么会找覃伯要解药,而不是去找顾老呢。”
凝宝笑道:“可不就是因为你什么都没有做吗?你不知道有这么一个计划,也不知道我请覃伯去晴明苑是为了什么,所以当你听见我问他要解药,还有老罗带人过来把那儿围住的时候,你才会表现得很惊讶。你说,覃伯看见你那么惊讶,他会怎么想啊?”
关志久静下心来一想,顿时恍然:“他会以为大小姐您是故意什么都不告诉属下,今天带着属下到处去,是把属下当成幌子让他和顾老放松警惕,瞒天过海方便老罗拿人。”
人总是喜欢凭经验作出判断,如覃伯这等阅历深的人更是容易被自己的经验所左右,他相信自己的经验更甚于别人的真话。当他发现关志久也被蒙在鼓里,定然会想到“要骗过对手,必须先骗过自己人”这上头去,凭经验判断凝宝是计划好了一切,拿关志久转移大家的视线来掩护罗涛行动。再加上罗涛到来的时机恰恰好,他那番话简明扼要,之后也没有过多说明是在什么时候、用什么手段拿下那些人的,围住晴明苑左偏厅的护卫又没有一个是北宣王府原有的护卫……于是一个原本简单粗糙的小陷阱,由于诸多细节的装饰,让见多识广的老狐狸也栽了大跟头
关志久想通了这一点,忍不住笑起来:“覃伯回去跟顾老一说,他两个怕是要怄得连晚饭都吃不下去了。”
顿了顿,他又问:“那么大小姐说的因为您又是指的什么呢?”
凝宝不答反问:“关于我的事,你知道多少?”
关志久愣了一下,看她不像是要为难他的样子,这才吞吞吐吐地道:“除了您回府之后的事,以前的大概就是祈火教和斗狮会……属下只是听说了一点点,都是传言,不能尽信。”
凝宝看他目光闪烁含糊其辞,晓得他知道的不少,只是不敢说而已。不过她也不是想听他的评价才问他这样的问题,那就是个引子,拿来做对比用的,可以让他更快理解她的意思:“你还记得昨天晚上老罗说过的话吧?如果说这样的监视是从覃伯入府后就开始了,他监视的人里也有我一个,那么关于我的事,他知道的或许比我爷爷还要多。”
当初,她的家人在她眼里如同噩梦,可对于她的家人来说,她又何尝不是噩梦般的存在?
小小孩童杀人如麻,“阎王”之名响彻北宣……北宣的“阎王”是怎么造就出来的,她在府里明里暗里做了多少事,别人或许不能全知晓,覃伯这个有心的旁观者却定是看得十分清楚的。
再往后,就连她六岁生辰的前夜被爹娘带离王府也是光宁帝的手笔,那么,不问她们一家人的来历就收留她们、带着她们在异国漂泊了六年的那个杂耍班子又怎么可能真的是由寻常的杂耍艺人组成的呢?那期间发生了些什么,恐怕覃伯还没有拿出来的那些册子上都有记录吧。
覃伯和顾金清是光宁帝安插在北宣王府的暗人,多闻阁就在北宣,多闻阁里也有光宁帝留下的暗人,而跟着七爷去了丰乐的薛长子同样是光宁帝布在七爷身边的耳目,那么从七爷买下相思熏教坊之后直到如今,她做过的事,还有多少是覃伯不知道的呢?
“你只看到我这次回府以后不愿意轻易取人性命,你才会觉得奇怪,才会不相信我会在今天这种日子一次处死一百六十四人,可……在这之前呢?”凝宝自嘲地扯了扯嘴角,“不信是知道的不够多,而知道的太多的,我说旁的他或许不会信,但说到杀人,他绝对不会怀疑。”
因为啊,在那样的人的眼里,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不管她如何努力改变自己,他们看到的依旧是……北宣的“阎王”,一个冷酷无情的怪物而已。
关志久愣住,不知不觉便停下了脚步。等他回过神来,凝宝已走出很远,大红猩猩毡在道旁的白雪映衬下现出种如血的暗沉。
他大步赶上去,仍是跟在她身后,偏左,始终保持着两步的距离。
两个人默默地走了一路,快到演武场的时候,关志久突然低声道:“若是今晚覃伯和顾老真的来了,不如属下就趁那个时候去定春苑搜一搜,说不定能找到那些册子。”
凝宝一愣,停下脚步,回头看了他一眼,没吱声。
关志久抬眼飞快地一瞥她,又垂眸轻道:“虽然覃伯今天吃了大亏,向大小姐低头是必然的事,但依属下看来,他与顾老那样的人是不会轻易跟大小姐交底的,他们今晚就是来了,给大小姐带来的大约也就是关于府中护卫和暗卫的记录。如果他们真的一直在监视大小姐,那些记录他们应该会扣在手里当做保命的筹码,就算大小姐问起,他们现在也绝对不会承认手里有那样的东西的。那样的东西留着总是个祸害……哪怕要赔上一个定春苑,属下想,王爷知道了定也是愿意的。”
凝宝心底陡地一震,面上却不露分毫:“为什么是定春苑而不是栖风院或别的院子?顾金清将你引去栖风院,上一批册子也是在那里交给你的。你说过,他从离开到带着你的两个手下把册子送到栖风院只用了大约一刻钟,而定春苑与栖风院隔了三个院子,大白天的在府里带着那么多册子,他们不可能用轻功,步行的话从定春苑到栖风院一来一回至少要花两刻钟。更何况之后他又让你回来告诉我,要见他得先在栖风院假山洞里放金锞子……按理说,东西藏在栖风院或是雁回斋的可能性更大吧?”
关志久沉默数秒,咬了咬牙,低声道:“昨日事出突然,属下乱了心神,直到大小姐让属下回去休息,属下去查看手下那两个不成器的家伙是否也中了毒,这才无意中发现……发现他们的鞋底上沾有碾碎的金缕梅的花瓣。整个王府只有定春苑的菊花里才种有金缕梅,而三爷的书房,就在菊花附近。”
“为什么到现在才说?”凝宝口气不善,眼中却荡起柔和笑意,“这一上午你明明有很多机会的。”
关志久深深地低下头去,暗暗攥紧了拳头,喉间干涩,舌尖似乎尝到了一丝苦涩:“他们两个与属下是同一年被选入王军火器营的,因着志趣相投,他们和属下拜了把子,属下年长,是他们的大哥。在第一次暗卫试选的时候,他们没能进府,过了三年才通过试选,这些年来他们一直待属下很好,属下、属下……”
他说不下去了。谁在付出全心信任之后,突然发现那不过是个笑话,还能泰然处之呢?
监视者一直就在身边,兄弟情谊、同生共死的誓言只是利用和出卖的垫脚石。他从不曾以恶意去揣测他们,哪怕事实摆在眼前,他也仍抱着一线希望,希望是自己想错了,希望他们也是因为事出突然慌了手脚,一时忘了告诉他,那些册子是顾金清领着他们去定春苑取来的,可是……
关志久握了握拳,挺直腰板,抬起头来看着已转身面向他的凝宝,将那满心凄苦严严实实地藏起来,因着长年不见天日的暗卫生活而显得苍白的脸上有着不可动摇的坚定:“属下所中的毒或许要不了属下的命,但大小姐为属下所做的一切,属下这辈子都不会忘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