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雪皑皑,红梅艳艳,冷寂之中,暗香幽幽,一双俊秀男女踏雪而来,名为赏梅,其实谁的目光也不曾在枝头烁烁其华的梅花上停留。
若那于林中信步悠游的两人不是凝宝和孟雪俊,关志久十成十会觉得这样的一幕很诗意很美丽。当年他不重武轻文多念几天书的话,或许他还会被这如诗如画的景象勾得诗兴大发,当场赋诗一首以红梅白雪来比喻那对看上去简直就是天作之合的人儿。
问题是……
名花有主,且名花即将成为夏侯家的家主,而那位主儿的爷爷还是当年战功赫赫的南斗王宗政宣宏,就算名花不介意旁人怎么看,名花家表哥为啥也不懂规矩呢?
关志久无比郁闷地远远跟在那两人的后头,一面痛恨那几个过于“知情识趣”不肯跟来的小厮,一面痛恨自己深藏太久的忠犬本质偏在这个时候突然冒头,赶都赶不走。
到底要不要悄悄离开,让人赶紧通知瑞明过来呢?
关志久第一百零一次认真考虑这个问题,又第一百零一次深深地纠结了。
他是凝宝提拔上来的贴身暗卫,他首要的任务是保护凝宝,在必要的时候替凝宝挡刀,其次就是听从凝宝的命令,做好她交给他的每一件事,凝宝可没吩咐他兼职做女乃娘老妈子,连儿女私情之类的事也要管啊。
况且现在发月钱给他的是凝宝,凝宝和瑞明一日不成亲,就不能算是真正的一家人。凝宝不发话,他私下通知瑞明过来搅局,那就是背主,那就是忘恩负义,他无论如何也不能做那样的事情。
可是万一……
啊啊啊啊,要是宗政老爷子为了这样的事怒而退亲,他家大小姐不会有事,他却是肯定要被当成替罪羊出气筒被他家王爷碎尸万段火烤油煎的
关志久闷燥地望着那双渐行渐远的背影,恨不得大吼一声:“喂,你们到底有完没完?不说话就赶紧散了吧
不知是不是他散发出的怨气太强烈,凝宝忽然停步回头朝他看过来。
关志久眼睛一亮,忙堆起满脸笑容,正打算飞跑过去接受护送大小姐回归明少怀抱的命令,没想到凝宝指指梅林入口那边:“老关,到林外帮我守着,别让人随便闯进来,我一会儿就出来。”
如此歧义多多让人浮想联翩的一句话,就如同从天而降的闷棍一记,立马把关志久给打懵了。
他呆呆地看着凝宝和孟雪俊走进梅林深处,渐渐淡出他的视野,突然有种捶地大哭的冲动:大小姐,你就行行好,让我多活几天吧……
凝宝全然不知他的痛苦,低着头跟随孟雪俊的脚步慢慢往前走,满脑子只有:该跟孟雪俊说什么呢?第一句话她要说什么才不会显得突兀古怪不会让话题往尴尬的方向发展呢?
沉默、沉默、沉默……
漫长的沉默之后,她终于想到一个安全又不会让人胡思乱想的话题,深呼吸,放轻松,嘴角努力上扬,偏头看向孟雪俊:“我说……”
孟雪俊却也在同一时间微弯嘴角牵起浅浅笑意,偏头看向她:“我说……”
凝宝一愣:什么?”
孟雪俊也是一愣:“什么?”
很好,堪比照镜子,不仅表情一样,反应一样,连话都说得分毫不差。
两个人同时愣住,大眼瞪小眼僵持了半天,突然不约而同地别转脸去。
凝宝抬头望天,拼命忍住上冲的笑气:“你先说吧。”
孟雪俊低头望地,眼中脸上已是笑意满满:“还是你先说吧。”
凝宝没有打谦让持久战的习惯,让她先说她就不客气了:“你们商量出什么结果来了?”
孟雪俊刚才想说的也就是这件事,听得她问,咯噔都没打就答道:“你做先锋,我们从旁助攻,粮草辎重全力支援,保你后顾无忧。”
“噗——”凝宝笑喷,“这又不是打战,先锋助攻粮草辎重都闹出来了。”
孟雪俊莞尔:“是啊,我和瑞明也是这么说的。可当时两位老爷子都在兴头上,他们硬说这也是打战,我们不赞成不也只能说‘是是是’么?”
凝宝想象着当时那两个老人家兴致高昂大谈兵法的场面,更是忍不住要笑:“那么他俩坐镇指挥,我打先锋,你和瑞明助攻,叔叔们支援粮草辎重,谁是那个狗头军师啊?我师父?”
要是回去见着他,抱拳一揖到底:“见过狗头军师大人。”,她那位从容淡定的师父会不会一跳三尺高,顺手抓到什么拿什么来砸她呢?
凝宝越想越好笑:“狗头军师……他……嗤——哈哈哈哈哈”
突然发现孟雪俊没笑,表情还甚是古怪,仿佛十分憋屈,她勉强止住笑:“怎么了,表哥?”
孟雪俊斜她一眼,扭头望树,半晌方小声咕哝:“出主意的是我。”
“呃……”凝宝囧了。那她这不成了当着和尚骂秃驴了?
她没声了,孟雪俊却笑起来了:“你不说我还没想到,这样一来,我可不就成了狗头军师么?”
凝宝不好意思地瞅瞅他,瞧他已不似方才窘迫,便也忍不住笑了:“难怪我看着那张纸条上的字不像是瑞明的笔迹,还寻思着是谁为他捉刀代笔呢,敢情这出戏是表哥你的手笔。”
孟雪俊下巴一扬,负手摆出副高傲的样儿来:“那是自然,除了我,谁还能想得出这等一石二鸟的好计?”
这么一闹,残余的那点尴尬也顿然全消。两个人都放松下来,由今天的事聊到昨天晚上的饺子,说说笑笑,竟是前所未有的融洽和睦。
又往前走了一段,孟雪俊便道:“到那边的亭子里坐下来聊天算了,我们又不是风雅人,学人家赏什么梅啊。”
这提议甚合凝宝心意,当下便笑道:“我正想说呢,看到梅花我能想到的就是二叔家厨子做的梅花饼、坊里大师傅做的梅香鸡柳……越看越馋,还不如不看了。”
孟雪俊大笑:“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以前洛婉好心约你去小西庄上赏金桂,你却巴巴地带了篮子去,跟庄头儿讨了满满一篮桂花带回来让王师傅给你腌桂花糖做桂花糕,闹得洛婉被庄头儿的媳妇笑她俗气又小气,恼得她后来再不肯约你出去了。”
凝宝想起来也是好笑,却还是要为自己分辨一下:“我哪晓得她跟庄头儿的媳妇有过节呢?再说了,坊里又不是没有桂花,她要看为啥不在坊里看,非要坐车去二十里地外的小西庄看?她要跑那么远去看桂花,我当然以为那里的桂花跟咱们坊里的不一样,做出来的桂花糖桂花糕的滋味也不一样,不拿点回来让王师傅做来给大伙儿尝尝不是很可惜?”
她说到这里就叹气:“我还以为有多稀奇呢,结果跟咱们坊里的桂花做出来的东西根本就没区别。早知道我就不陪她跑那么远了,那天光坐车都坐得我骨头疼,回来了还被她拐弯抹角骂了一顿,真是不划算。”
“你啊,做什么都总想着合适不合适、划算不划算,怪不得坊里那几个跟你一般年纪的姑娘都不愿意跟你亲近。”
孟雪俊只是随口那么一说,话出口便见凝宝脸上的笑容一僵。他心知失言,赶忙补救:“不过还好你没跟洛婉她们几个混在一起,不然七爷怕是早就把她们几个逐出坊去了。”
他口中的“她们几个”,指的是相思熏教坊里跟洛婉走得近的那三个年轻姑娘,武功一般,才学倒是不错,闲着没事就吟诗作对弹琴作画什么的,训起人来也是头头是道,平时眉高眼低的颇有些傲气。凝宝虽不知她们为坊里做过什么事,但前些年坊里人聚在一起吃年饭的时候,七爷笑说她们是坊里的“才女”,她便也觉得她们不错。此刻听孟雪俊说起她们几个,语气里不乏鄙薄之意,不禁一愣:“怎么会?七爷不是还夸她们是才女吗?”。
孟雪俊嘲弄地扬扬嘴角:“你如今也晓得坊里的人除了你我之外全是鬼门的人了,你说鬼门是做什么的,七爷要几个武功平平只会拿乔做酸诗的‘才女’来干嘛使?难不成鬼门还需要‘才女’来撑门面么?”
凝宝似懂非懂地哦了一声,旋即又疑惑地问道:“那七爷干嘛还养着她们?”
孟雪俊笑笑地瞥她一眼:“从前我也想不通,后来知道相思熏教坊其实是七爷专门为了你才弄出来的,我就明白了。”
凝宝诧异地看着他:“什么意思?难不成七爷是为了我才养着她们的?”
话出口,她自己就愣住了。
说起来,七爷买下相思熏教坊之后便把坊里的妈妈和姑娘们全遣散了,和她一同做粗使丫头的那几个小姑娘听说做驯教师得习武学文就不肯留下来。她花了两年时间才习惯了的地方,忽然之间身边就一个熟人都没有了,那时的彷徨和不安她至今还记忆犹新。
可后来她是因为什么下定决心留在那里为了成为驯教师而努力,吃尽苦头也不肯放弃的呢?
一开始,七爷和流香并没有特别关照她。她什么都不懂,一切都要从头来过,经常在学堂上被“北江师傅”打手心不说,孟雪俊还对她诸多为难,小包也常是冷眼旁观……是洛婉,是那几个后来嫌她俗气嫌她粗鲁的姑娘,在最初的时候,或是递过一方手绢让她擦汗,或是悄悄塞过一盒药膏让她敷伤,又或是私下里指点她抚琴的手法。
一点点、一滴滴,渐渐抚平了她的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