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怪了。我之前还一直想不通，她们让我觉得，在坊里，除了七爷和流香姐，是谁都入不了她们的眼的，可我刚进坊的时候她们却偷着帮我……原来，这也是七爷的安排么？”凝宝怔怔地，也不知自己是什么时候在小亭子里的石凳上坐下来的。
孟雪俊惊讶地看看套在石凳上的絮得厚厚的织金墩套和石桌上铺着的暗紫厚绒桌布，又看看靠一边栏杆摆放的红泥火炉和搁在栏凳上的茶具，半晌，摇头苦笑。
感慨实在太多，他不自觉就把心里话说了出来：“所以有时候我真是嫉妒你。”
凝宝愕然回神：“啊？什么？你为什么要嫉妒我？”
孟雪俊淡淡一瞥她，慢吞吞走到栏杆那边取茶冲泡，让她自己去发现这亭子里的异常。
滚水自铜壶壶嘴泻出，带着大团乳白的水汽落入大肚瓷壶中，暗绿色的茶叶在水中舒展开来，很快就将水染做一壶碧色。
他拿托盘将茶盏和茶壶端到桌上来，托盘里还有两碟用素白丝帕盖住的小点心，掀开丝帕，一碟是散发着梅花香气的梅花形酥皮小饼，一碟是摆成飞鸟状的桃仙糖。
凝宝盯着那两样就茶小点，眼睛瞪得溜圆。孟雪俊倒了盏茶递过来，她下意识地接了，抬眼恰见他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他没出声，可他的那种眼神、那种表情都仿佛在说：看，这回你该知道为什么了吧？
凝宝只觉脸上一热，捧着茶急急忙忙低下头去，说不出的心虚：“你别这么说，那样的事也不是我自己愿意的……”
孟雪俊在她对面坐下来，给自己斟了杯茶，暖了会儿手，轻轻地抿上一口，这才低声道：“正因为不是你愿意的，我才会那么嫉妒你。”
他第一次见到她，是在那人情冷暖分外分明的深宫里。
阳光和煦，清风送爽，沐霖斋的书房窗户大大地敞着，每天那个时候，他的哥哥怀雅都会到书房里看书。虽然体弱多病，很少到上书房听太傅授课，但怀雅从不曾放弃充实自己的每一个机会。
他知道怀雅的习惯，所以那天，当他的父皇驾临上书房，他比平时更努力地博得太傅的夸奖，终于得到准许在下课后行过大半个宫廷去看望怀雅。
不许宫人通报，他想象着怀雅见到他时的表情，满心欢喜地悄悄模到沐霖斋的书房外，打算突然从窗口出现给怀雅一个惊喜。
在他的记忆里，他的哥哥怀雅总是苍白的、寂寞的，能见到母妃的机会比他更少，少得可怜，可每次见到他，怀雅的笑容总是温柔的，温柔又明媚，一如初夏的阳光，寻不到半点寂寞的阴影。
小小的少年有着小小的私心，他为着那个笑容而来，他觉得那个笑容只属于他，只会为他一人展露，谁知……
他不来，他的哥哥也不会感到寂寞了
怀雅在笑，温柔又明媚的笑，不是给他，而是给那个长得跟个糯米团子似的粉嘟嘟的小女孩。
她竟然坐在怀雅腿上，而怀雅竟然将她当做易碎的宝贝瓷女圭女圭般护在怀里，握着她的手一笔一划地在雪白的宣纸上写着什么。
他就站在敞开的窗户旁边，怀雅只要偏下头就能看见他，可怀雅竟然一直没有发现他
“这个是‘怀’字……这个是‘雅’字……呐，你看，它们两个放在一起，就是我的名字了。”怀雅笑着亲亲那小女孩的额头，指着纸上的字柔声说。
那小女孩抓着笔，歪着头盯着那两个字看了老半天，忽然眉头一皱，女乃声女乃气地说出句和那稚气满满的模样毫不相称的话来：“好了，你烧掉吧，接下来教我写他的名字，要写多一点。”
怀雅愣住：“为什么？”
那连握笔都握不稳的小女孩老气横秋地回答：“有人会拿去给他看。你的，他看了不会笑，他的，他看了就会笑。他笑了，这里的人就会对你好点了。”
停顿一下，她又小声小气说：“大大的写，这样就可以少写两个了……怀雅哥哥，写完了你和我出去玩吧，七七说你得多出去玩才会好。”
怀雅愣了好一会儿，忽然轻笑挪揄：“其实你就是想我快点陪你出去玩吧？”
小女孩的表情僵住，须臾，她低下头去，红着脸低声嗫嚅：“也、也差不多吧……”
短暂的沉默后，书房里突然爆发出一阵大笑，那笑声如此爽朗如此愉悦，洪流般从窗内冲出来，把下意识躲到窗扇后的小小少年冲懵了……
“呃……有这么一回事么？”凝宝喃喃。她根据孟雪俊的描述很努力地回想，可惜记忆并不因为她放出大话唬人就会乖乖地配合她……唔，不好，说漏嘴了
她抬眼飞快一瞄孟雪俊，他正看着远处，似乎全然沉浸在思绪里，并未发现她那句话所透露出的信息。
凝宝悄悄拍拍胸口，在心里连道“好险好险”，却不见孟雪俊的眼里已满是狡黠笑意。
“是啊，那天我站了好久，你们居然都没发现我，真是……”他佯作沮丧，幽幽地叹了口气。
凝宝不自在地抓抓耳朵，那时候她才多大啊，宫里发生的事她能记住十之一二已经算是很难得了，哪里可能什么都记得？
只是大话早就放出去了，要是在他这儿露馅儿了，难说这多疑不下于她的家伙会不会由此联想到别的事，以为之前的种种全是她预谋好的……
那样的结果她不想看到，只得顺着他的话说道：“那也不能怪我们吧，谁知道你会突然跑来啊？”
孟雪俊转过脸来望着她，眼儿一眯，唇角微扬，笑得无比温柔，说出来的却是：“一句不知道就行了？你可知当时我有多讨厌你么？要是那时候我有机会的话，我想我会背着哥哥，毫不犹豫地弄死你吧。”
“嗯……啊？什么？”凝宝差点跳起来。旧事重提也就罢了，他那么理直气壮正大光明把他当年那点阴暗心思告诉她是什么意思啊？还“毫不犹豫地弄死你”……哈她不就是跟怀雅亲近点吗？她做了什么天怒人怨对不起他的事以至于过了那么多年之后她还得听他当着她的面这样说她？
她的火气很轻易又被挑起来了，一时间什么和平共处什么亲如一家全被他那几句直白的话从她的脑子里排挤出去。可怜的青瓷茶盏在她的五指用力下顿时化成齑粉簌簌落下，幸而茶水已经被她喝光了，不然烫不着她也要把她昂贵的大红猩猩毡弄湿一片了。
她气呼呼地瞪着孟雪俊，声音大得像吵架：“嘿，我觉得你这个人真是奇怪，多大点事啊你就想弄死我又没人拉着你不让你跟我们一起说话一起玩，明明是你自己不出声要在旁边偷听的，你要是不高兴也只能怪你自己吧，干嘛莫名其妙把气撒到我身上来啊？”
孟雪俊看她炸毛，心中暗笑，面上却仍是波澜不起，啜口茶，不紧不慢地道：“那是我哥哥，又不是你哥哥，你凭什么趁我不在的时候霸占他？”
霸、霸占？凝宝这回真跳起来了：“你这是什么话啊你不能经常去看怀雅表哥，还不许我去找他玩了？”
“单单是找他玩么？”孟雪俊忍住笑，懒洋洋地斜她一眼，“你根本是把家安到沐霖斋了吧？还说什么怕黑，一到晚上就哭哭唧唧，非要见到我哥哥才安分，还要我哥哥给你讲故事你才肯睡……哼，我是他亲弟弟我都不能跟他住在一起，你凭什么呀？”
凝宝想拍桌子了：“什么叫凭什么？嗯？什么叫凭什么？你是他亲弟弟怎么了？他还是我表哥呢我就喜欢黏着他，我就乐意黏着他，你不服气你也可以啊，谁叫你闷着不说装老成的？谁叫你别人怎么安排你就怎么做的？这都过了多少年了，那点小事你还要记着你还要翻出来说，你究竟是有多恨我啊你？”
末一句几乎是吼出来的，没用上内力，也没出现大地震动梅树摇晃积雪花瓣如雨落的场面，不过那声音大得连守在梅林入口处的关志久都为之瞠目了。
回过神来，关志久就放心了：嗯，听声气是大小姐在发脾气呢。大小姐发脾气了，那她和她表哥就不是在谈情说爱了……很好很好，没有什么比这更能让人高兴的了。
他高兴，孟雪俊更高兴。
凝宝暴吼之前他就很有先见之明地堵上了耳朵，不用遭受穿耳魔音的折磨，还能近距离观赏这只坏狐狸很久不曾露出的抓狂模样……人生乐事，不过如此啊。
他瞧着凝宝停下来喘气了，便不失时机地放下堵耳朵的手，笑眯眯地火上浇油：“你跟我抢哥哥，我不恨你，可能吗？”。
他那云淡风清的样儿实在太讨嫌了，凝宝积压了六年怒火终于爆发出来。她也不跟他浪费口水了，一巴掌拍得石桌四分五裂，继而指着梅林中央的一处空地，冷笑：“老规矩，说不清楚的就用打的来解决吧”
“正该如此。”孟雪俊眼睛一亮，爽快应战。
转过身去，他望着不远处那令人赏心悦目的白雪红梅，眼儿半弯，唇角轻扬，笑得那叫一个舒心惬意心旷神怡。
果然，他们两个还是不适合斯斯文文客客气气地坐下来喝茶聊天啊……
既然不能结连理成比翼，温情脉脉携手相依，那么比起凄凄惨惨挥刀断情、强颜欢笑跟她做对好兄妹之类的无趣结局，同她针锋相对常常斗嘴，时不时激她出手跟她打上一架倒更能让他愉快更合他心意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