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明闲坐不到一刻钟,凝宝就回来了。
还没看见她的人影,瑞明就听见了她的吼声,刻意压低了,其中所含的愤怒却是一听就明了的。
瑞明心里更踏实了。她会气成这样,原因肯定不是情啊爱的,八成是哪处逆鳞又被触到了。只不知孟雪俊到底是怎么想的,“好好谈一谈”也能惹怒她。
他擎着茶盏,笑微微地朝一瞧见他就愣住了的凝宝举了举:“过来歇会儿喝口水。”
姿态慵懒,语调也是,仿佛他本来就是跟她一起到这儿来的,一直没有离开过。
凝宝呆呆地看了他老半天,突然背过身去扯着袖口慌慌张张地在脸上乱揩,跟着又躬身噼里啪啦地把粘在裤腿上的泥巴和碾烂了的梅花瓣拍掉,自觉勉强可以见人了,这才转过来冲他讪讪地笑了笑:“你什么时候来的?”
瑞明笑眯眯地把大红猩猩毡扔给她:“嗯,有一会儿了,看你们打得高兴,不好去搅扰你们,就过来这里坐坐。”
“呃……哦。”凝宝窘得不行,急虎虎拢上大红猩猩毡,把那一身狼狈全掩住。
她没进亭子,系好大红猩猩毡的系带,转头朝她来时的方向飞快地看了一眼,便道:“咱们走吧,爷爷们一定等急了。”
瑞明心觉不对,面上却不露分毫:“你表哥还没过来呢,等他一起吧。”
很寻常的一句话,竟让她当即变了脸色,神情间又露出那种难掩的愤懑来:“等他干什么?他又不是三岁小孩,在这样的地方也会迷路”
她见瑞明坐着不动,一时按捺不住,一个箭步蹿上台阶就进亭子来拉他。
瑞明心底陡地一震,皱眉挡开她的手,却又把茶盏递过去:“就算不等他,坐下来喝口水也费不了什么时间吧?”
他的口气不失温和,其中的命令意味却不容凝宝忽视。她愣了一下,又定定地看了他一阵儿,终于接过茶盏,不情不愿地坐了下来。
她没跟平常一样挨着他坐,而是坐到了栏凳的另一头,离他远远的,双脚还偷偷往后收,将满是泥污的绣鞋藏住。
这样的事发生在她身上若还不算是异常,那瑞明真不知道什么才算是了。他心里的不安悄然膨胀,唇角却微微上扬,牵出个柔和的弧度,不着痕迹地挪到她身旁,抬手轻轻替她撩开垂到脸上的一绺散发,柔声问道:“怎么了?输了?”
凝宝背脊一僵,蜜色的脸庞登时染上一层愠怒的薄红:“没我没输”
瑞明根本没提她弄得一身狼狈的事,她却认为他分明是因为看到她弄脏了衣衫鞋袜才会觉得她败在了孟雪俊的手下,绷着脸分辨:“你别误会,我会弄成这样是因为那边雪太深了,我一时没注意就摔了,跟他什么关系都没有绝对不是因为他武功比我好,我才……反正我没输”
末一句几近声色俱厉,简直就是在强辩了。她自己不觉得什么,瑞明眸中的笑意却悄然褪去。她明明已经不再执着于输赢,为什么又突然这么在意了?
他转头朝凝宝来时的方向看去,孟雪俊此时才出现在那条被雪掩没的林间小道上,慢是慢,但步伐稳健,不像是受了伤,倒有种闲庭信步的悠然。发现瑞明看着这边,他还扬起右手跟瑞明打招呼,瞧上去心情十分不错。
寅时在慕夏斋聚会时这人还郁卒得像是心肝肉被生生割去了一般,有什么理由才隔了几个时辰他就精神焕发神采飞扬同此前判若两人了?
瑞明强迫自己露出点笑色来,朝孟雪俊点了下头,至于隔着那么远,孟雪俊看不看得清楚他的动作,他才不管呢。
他别转脸来望着凝宝。凝宝耳力远胜于她,孟雪俊又没有刻意掩藏行迹,她应当比他更早察觉孟雪俊的到来,可她完全没有回头看的意思,阴沉着脸盯着手里的茶盏,像是跟那茶盏有什么深仇大恨似的,咬牙咬得腮帮子上都鼓起明显的棱来了。
瑞明略一沉吟,轻叹一声,抬手轻轻拍了拍凝宝的后背:“算了,吃一堑长一智,你这回弄清楚他阴人的手法了,下回就不会再上他的当了。”
他只是试探,两害相权取其轻——不管怎么看,凝宝不慎中计败给孟雪俊,总比孟雪俊依旧是凝宝心中的那个“特别”好吧?
幸运的是,凝宝闻言仅是微微一怔,那混合着沮丧、懊恼、愤慨的复杂表情便在刹那间消失无踪。她歪着头,眼睛亮亮地看着瑞明:“是吗?你‘也’是这么想的呀?”
变相承认她的确是不小心中了孟雪俊的圈套,输给了孟雪俊,同时又用一个刻意咬得重重的“也”字,否认她刚才的气恼是因为自己输了。
瑞明心下一松,笑着揉揉她的头:“除了这个还会有什么呢?你看,你老早就不在乎输赢了,又怎么会为了输赢这等小事生气啊,是不是?”
“就是就是”凝宝心里立马舒坦了。她也不管孟雪俊瞧见了会怎么想,往瑞明肩上一靠,小声道:“我才不是因为没赢才不高兴的,我是气他无耻……”
她正要细说详情,孟雪俊已快步走近亭子,朗声笑道:“喂,你俩太不厚道了啊。我刚为了你俩快剑斩情丝,这会儿伤心得心都碎成末末了,你俩还要雪上加霜再踩上几脚?”
瑞明如遭雷殛,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缓缓转过头去看着那个一脸戏谑笑意的男人。
是他耳朵坏掉了吧?是吧?是吧?
那个孤傲清高不可一世的十三王爷竟然大喇喇地把“快剑斩情丝”啊“伤心得心都碎成末末”这样的话说出口,还是用来调侃他和凝宝?
凝宝却是丢下茶盏,侧过身去示威似的双手并用抱住瑞明的胳膊,扭头冲着孟雪俊呲牙咧嘴地做鬼脸:“怎样?怎样?我们就是要踩到你连末末都找不着”
孟雪俊非但不恼,还哈哈大笑:“来来来,尽管放马过来,只不过这回你踩的时候一定要仔细脚下,别又不小心踩空了摔个大马趴,到头来还要赖树枝长得不牢啊。”
自己说实情跟别人当面揭短,感觉哪能一样?凝宝登时气得胀红了脸,放开瑞明的手,转身一下跳到栏凳上,双手往腰上一插,很没形象地一口唾沫就朝孟雪俊吐过去,恨恨地骂道:“亏你还有脸说你哄我制穴封住内力,又要我跟你比轻功,你还偷着把树枝弄得要断不断的,还瞎说八道害我分心——就这样你还敢回来,还敢笑话我?真个儿不要脸到顶了”
孟雪俊轻轻松松地避过她的“暗器”,走远些,好整以暇地抱起手来瞅着她笑得眼睛都弯成月牙儿了:“你也会说兵不厌诈了,何况对战之中哪来那么多讲究?自然是什么好用用什么,怎么能赢就怎么做了呗。”
这些话全是凝宝那天跟七爷在演武场当众吵架的时候说过的,此时倒成了孟雪俊堵她的绝佳选择。
凝宝噎得不行,心里也是怄得不行。她当时踩断树枝从树上摔下来,又背时到一脚踩进个被积雪掩盖的小坑里,立足不稳,摔得一身都是雪泥。她自觉丢人丢大了,爬起来就走,全然忘了得让孟雪俊帮她把穴道解开,现在面对孟雪俊的公然挑衅也只能另寻办法回击。可刚才她一口口水没吐中,打草惊蛇,孟雪俊躲远了,她再吐口水也是枉然……
盛怒之下,灵感突发,凝宝当机立断月兑下染了黄泥的朱红底飞金线凤蝶缎面绣鞋一只,扬手就照孟雪俊的面门砸过去
存心要他好看,用足十成力,无需内力相助,单蛮力就让轻飘飘的绣鞋瞬间变成威力巨大去势凶猛的暗器,竟然还带出呼呼风声,嗖地一声擦着孟雪俊的鬓边飞过去,把险险避开的孟雪俊吓得不轻,也让刚回过神来的瑞明霎时无语。
“好狗运,居然让你躲过去了”凝宝眼尖,瞧见孟雪俊的鬓边沾了些黄泥,转怒为喜,当即将另一只绣鞋也月兑下来,一扬手就朝孟雪俊的小月复飞出去,还豪气万丈地吼道:“看鞋”
孟雪俊余悸未消又入险境,等发现这回的“暗器”取向极其歹毒,已是来不及避让躲闪。
他急中生智,迅速转身用全身肉最厚实的那处硬接了这一下。饶是他已有心理准备,还是被那令人无语的“暗器”所携带的恐怖力量给狠狠朝前推去,脚下一个趔趄就扑倒在地上的积雪里。
凝宝终于得手,顿觉一腔闷气都出了个干净。眼见着孟雪俊扶着腰从那雪地上艰难地爬起来,亦是一身雪泥狼狈不已,离优雅贵公子不知差了几千里地,她忍不住哈哈大笑,抱着手,下巴扬得高高的,居高临下斜眼睨着他,毫不掩饰自己的得意:“哼这就叫现世报,活该”
孟雪俊居然不生气,皮笑肉不笑地撩起眼皮瞟她一眼,慢吞吞地把两只“暗器”都捡了回来,提在手里冲她举了举:“谢了啊,表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