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雪俊走后……不,准确地说,是从凝宝气到忘了旁边还坐着个瑞明开始,瑞明就陷入了沉默。
他沉默地微仰着脸看着凝宝小孩子赌气式的回击,沉默地看着她意识到他的存在后的手足无措,沉默地看着她坐也不是站也不是,讨饶似的缩着脖子绞着手指畏畏缩缩地偷瞄他。
直到她受不了这种沉默的审视,没鞋也要从栏凳上跳下来了,他才忽然伸手拦住她,站起来把后背亮给她,微微弓下了腰:“地上凉,我背你回去。”
这比大吼大叫揍她一顿更让凝宝害怕,她望着瑞明的后背迟疑了好一阵儿,欲言又止,见瑞明不动也不说话,只得小心翼翼地趴到他背上。
她自知理亏,不敢如从前一样抱紧他的脖子,手臂松松地环过去,左手扣住右手腕,低声嗫嚅:“其实、其实我可以自己走回去的……”
瑞明像是没听见,一语不发,背着她沿着小道缓步往梅林入口那边走去。
他不开口,凝宝也不敢出声。
该说什么呢?他好心劝她跟孟雪俊敞开了谈一谈,把过去的心结全解开,结果……
其实现在想想,孟雪俊完全可以把他当年的那些心思继续藏着不告诉她的,他肯把那些事说出来,不正说明他确实是真心想同她和解交好么?她要求别人对她坦诚相待,孟雪俊做到了,她却又受不了他的坦白了,话没说几句她就暴跳如雷要他跟她一试高下。而且她嘴上说要公平、不会占他的便宜,暗里不是对自己的武功智计都执自信满满,笃定孟雪俊耍什么花招都赢不了她,这才欣然应下他提出的所有要求吗?
最后聪明反被聪明误,弄得自己灰头土脸,能怪孟雪俊奸诈吗?
要怪,就只好怪她自己想仗着武力欺负人还要冠冕堂皇不想落人话柄吧。
她输了不肯认输就算了,耍赖逃跑也不提了,孟雪俊回来之后只字未提打赌的事,她却没理还不饶人,被取笑几句就对他吐口水,拿绣鞋砸他,还是当着瑞明的面……怎么想,这回她都是大错特错,丢人丢到里子面子都丢干净了。
凝宝愁眉苦脸地自我反省了好一阵儿,愈发觉着此时不赶紧认错,回去之后只怕瑞明又有狠招等着她,鼓足勇气低声道:“那个……那个……我知错了。”
瑞明不知是真没听见还是故意装作听不见,依旧没吱声。
凝宝最怕他这样,冷脸加无视,当她是空气,一句话都不跟她说,收了收手臂,提高声音又说:“我知道错了,你别不理我。”
“嗯?什么?”瑞明脚下一顿,语气里透出些茫然。
凝宝一愣。不是吧,他是真没听见她说的话啊?
她干咳一声清清嗓子:“我说我知道错了,你别不理我啊。”
“哦……啊?”瑞明干脆停下来了,诧异的口气一点都不像是装出来的,“什么你知道错了,你做错什么了?”
凝宝眼角微微一抽,真老套,她还以为他又有对付她的新招了,原来还是一样啊。她深吸口气,背书似的说道:“表哥跟我说实话是好事,虽然他说的很难听,我也不该冲他发火跟他动手,更不该打赌输了耍赖不认账,还跟泼皮一样对他吐口水丢鞋子……我一会儿就去跟他道歉,以后都不会再犯了。”
瑞明默然,须臾,用种试探的口气问她:“你刚才分明是气急了,可你为什么不过去打他,却只是冲他吐口水丢鞋子?你要真想打他,我也拦不住你呀……还是,你不忍心打他?”
啊?嘁对孟雪俊那个讨厌鬼,她有什么好不忍心的?凝宝立马忘了自己的反省了,气哼哼地道:“我哪里是不想打他不忍心打他呀?要不是我内力用不了,怕不小心又摔一次让他笑话,我早跳出去打他个满地找牙了”
瑞明一惊:“你的内力怎么会又用不了了?难道是……”
“嗐,你别瞎想,这跟惑神法什么的没关系。”凝宝听着他声气不对,忙打断他的话,解释道:“是他先前到了地方又磨磨唧唧不肯动手,说什么他又没个好师父成天配灵丹找妙药给他增进内力,若是动起手来我用上内力,那他就等于是拿鸡蛋碰石头,不被我打死也会被我打成残废,我才会让他封了我的六处大穴好叫他放心跟我比试。”
“难怪了……”瑞明把她往上托了托,腾出只手来揉隐隐作痛的太阳穴。后面的事他已能猜出个大概来,却还是忍不住要问:“然后呢?”
“然后我穴道一封,他就不跟我打了,又说什么我虽然戴了六年锁龙箍,但现在用不了内力了,轻身功夫跟他该是差不了多少。我要是觉得封了内力跟他比轻功不公平,他也不勉强我,帮我把穴解了,我要打他他支着给我打就是了,只是输赢就不要再提起,因为这场比试本来就不公平……我一气就说比就比啰,要怎么比由他决定。”凝宝说到这里就禁不住要咬牙切齿。刚才明明都想通了,现在一说,她又觉得不全是她的错了,索性把之前发生的事一股脑地倒出来,要瑞明给她评理。
“他说三打两胜最公平,又啰啰嗦嗦说了一大堆,我被他磨叽得快要烦死了,就说要比什么都随他,不管比多少场,只要他赢一场就算他赢……”
“上树摘梅花比多少他输,抛接石头比谁跳得高他输,抓落在树上的雪鹂鸟比谁快他也输了,我看他那么老实就没防着他会动手脚……”
“他居然趁前面几场比试的时候弄折了好些梅枝,又故意弄成没折的样子,一点痕迹都看不出来……”
“你说我闲着没事哪会跑去看树枝怎么样啊?最后一场在树上比,他还正二八经地划出两条界线来,说是谁能到终点都一直不落地就算赢,结果……”
“结果陷阱太多了,你轻功再好运气再好,一百根折了的树枝你踩到一根就肯定会掉下去。”瑞明简直想哀叹了。他真想撬开她的脑袋看看里头到底装了些什么玩意儿,一会儿精明得要命,一会儿又笨到让人无力,“他摆明了是坑你,你不认才是对的。这种事,换了谁,谁还能冷静?刚才你虽然是因为穴道被制才没办法过去打他,但就凭他做了那样的事,别说你冲他吐口水丢鞋子了,要是你真把他打得鼻青脸肿,谁知道了也不会说你做错了的。”
啊?凝宝愕然地张大了嘴巴。她瞅着瑞明的后脑勺发了会儿呆,蓦地抱住他的脖子,嘴巴几乎贴到他右耳朵上去:“那你要是真觉得我没做错,你干嘛生我气,不跟我说话啊?”
热气呵进瑞明的耳朵眼里,他痒得偏了偏头。
让他觉得心里不痛快的原因他其实已经找到了,可那样的事怎么好说给凝宝听?
吃醋也要有个度,次次吃醋都要让她知道,那就太难看了。何况他看得出来凝宝真的对孟雪俊没有那种心思,问题出在孟雪俊身上,他跟凝宝置气也没用。
凝宝非要他拿个理由出来,他便随口道:“我哪是生你的气啊,我那是被你吓到了好不好?冷不丁就跳到凳子上去,又是吐口水又是丢鞋子的……”
适才那粗鲁野蛮忘乎所以的泼皮样儿正是凝宝心里的痛,听他这么一说,她顿时窘红了脸,不吱声了。
瑞明发现她没动静了,一想自己刚刚说的话,不用看也知道她现在有多窘迫。他忍住笑,压低声音尽力装得很沮丧:“你看你都跟我定了亲了,可你竟然当着我的面拿自己的绣鞋去砸别的男人……啊,对了,一会儿出了林子得绕道了,不然被人瞧见你鞋子没了,传到爷爷们的耳朵里,他们问起来,我怎么跟他们解释啊?那双绣鞋不是你送给你表哥的,而是你拿去砸他,结果被他捡去的?”
凝宝呼吸一滞,突然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了。未出阁的姑娘最重要就是名节,从前她为了生意东奔西走,一个地方至多待上一年半载的,没人知道她的真实身份,她在这些事上马虎一些也不会有人说她什么。可现在不一样了,这府里有多少双眼睛在盯着她啊,要是被人晓得她的鞋子在孟雪俊手里,指不定那些碎嘴的会怎么编排她呢。
凝宝皱眉认真地想了想,低声道:“不,不能绕道。不知道有多少人看见我和他进了这里,人家看见他原路出去了,我却没有,肯定会认为我跟他在林子里做了什么乱七八糟的事,我心虚才不敢跟他一起出去。”
她拍拍瑞明的胳膊:“你放我下来,我自己走。”怕他不允,又道:“我这布袜是流香姐给我做的,双层的,底下蓄了羊绒,路不远,不用穿鞋也冷不着的。就是一时被雪水浸湿了,我们走快点,回晴明苑拿热水泡泡脚就行了。”
偏头看看前方,拐个弯就能瞧见关志久了,她心里一急,也不等瑞明开口就硬是挣开他的手从他背上滑下来,拢好大红猩猩毡,亲亲热热地挽住他的手,口中还提醒道:“你要不想说话,笑就行了,咱俩一路笑回去,让那些想看戏的都回去生闷气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