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费章节(12点)
果真如此。
七爷瞥眼一脸紧张的流香,微微一笑,将火炉上温酒的铜盆端开,直接把纸条投入炭火中。
一缕青烟起,纸条灰飞烟灭。
“小事而已,我自会处理。”他重又拿起烟杆,“阿宝只需知道她的爹娘为了她不惜与我翻脸就够了。”
流香怔怔地看着他,良久,摇头叹道:“真是冤孽。”
七爷但笑不语,笑容在袅袅升腾的烟雾中淡去。
屋里再度安静下来。
不知过了多久,七爷似漫不经心地开口:“那年上元节,丰乐镇外的小河旁放水灯,你去了吗?”。
“那年是哪年?”闷酒易醉,虽有花芝解酒,流香多少还是有些昏昏然,一手端着酒碗,一手托腮,歪着头斜睨着他。
“我买下相思熏教坊之前。”
“嘁,那都多少年前的事了,我哪记得呀?”流香嗤鼻,“我又不是阿宝,丁点大的事过了多少年也不会忘记。”
话出口不过数秒,她忽然一拍额头,恍然道:“哦,你是说你把我们叫去丰乐给你撑场子前一年的事吧?”
因为某个小小的失误,她对那天的事倒是记得很清楚:“对啊,那次我跟你一起去的,到的时候天都黑了,正好是上元节,相思熏教坊不开门迎客,守门的说坊里的人都上镇外的小河那边放水灯去了。我让你歇一天,第二天再悄悄去看阿宝,你不晓得哪根筋搭错了,非买了两盏花灯强拉着我跟你去碰运气,结果黑天模地的,河两边全是人,我啥都没看着还崴了脚。”
啥都没看着还崴着脚,全怪七爷强拉她去碰运气——她想突出的重点就是这个。
当时很生气,怨念一直持续了好几天,现在想想却觉很好笑。
流香拄着头笑得酒碗都差点端不住,七爷却没笑。
混着花芝粉的烟丝燃着了,火星子一闪一闪,随即又是一阵烟雾升腾。灰白的烟雾模糊了他的面容,似乎连声音都受了影响,有些含糊不清:“那天……我的头发也是这么梳的?”
流香一怔,惊奇地瞟他一眼,忍不住拍桌大笑:“疯老七,你别是真的疯魔了吧?我的天老爷啊,你居然也在意起这些东西来了,哈哈哈哈……”
突然发现七爷正冷眼觑着她,她忙收住笑,一本正经地说道:“七爷,我百里流香敢对天发誓我对你从无非分之想,所以你也得原谅我记性不好,没办法过了那么多年还能记得你当时头发是怎么梳的。”
七爷一噎,又窘又恼火,恶狠狠地瞪她一眼,磕掉烟灰,收起烟杆,将碗里的酒一饮而尽,碗重重顿在桌上:“你自己喝个够吧,我不奉陪了。”
他说罢当真起身就走,出门前还不忘回头再瞪她一眼。
流香笑得前仰后合,只道他虚张声势,一个人在楼下耐不住多久的寂寞就得又上来。结果等了将近两刻钟还不见他上来,下楼一看,哪里还有他的人影?气得她直跺脚,大骂“小气鬼”。
可就算她气死,小气鬼也不会回来了,她仍得上楼去,将军大人还“醉”着呢。
锦芳苑今夜是不能去了,在这儿将就一夜,明日下人来打扫怕是会看了笑话去。但出府回翡翠别苑也不可取,发生了那么大的事,她和将军大人又是把“钥匙”带回来的人,在紫萱苑也没把话说明白,老爷子随时可能召唤他们夫妻俩前去问究竟。
她和将军大人怎么都得在府里找个住处暂时栖身啊。
趁着下来了,流香干脆先去净房把那一肚子的酒水腾空才回去。
她刚踏进屋里就毫不意外地瞧见她家那位将军大人已经“醒”了,正精神抖擞地拿着木柄铜钩子在拨旺炉子里的炭火,旁边摆着个半大的青釉独耳罐,矮几上搁着个浅口花瓷盘,里头盘着一大束面条,雪白雪白的,中间还聚着一小堆青青的葱花。
此情此景如斯熟悉,弄得流香忘了质问,呆站在门边愣愣地看他忙活。
独耳罐、面条、葱花,还有一些装在小盖盅里的调料,是七爷去锦芳苑那会儿,夏侯楚翔让下人到厨房叫厨娘备好了送过来的。
他们三个人从前很难得才能聚上一回,要尽兴,不下馆子,每次都是在七爷下榻的地方窝着,除了酒和下酒小菜之外,还要让人送一大盘现擀的面条来,外加葱花、调料、炉子和煮面用的独耳罐。
酒过三巡,她便动手煮面,一人一大碗,面少汤多,夏侯楚翔不吃她便逼着他把汤喝光,免得他早早就醉得稀里糊涂——她很早就知道在这个男人心里有一把秤,利益是他决定做什么不做什么唯一的标准。他会选择不质疑流香和七爷为什么能每次小聚都能始终保持清醒,老老实实地灌下烈酒让自己醉得不省人事,那必然是他觉得他能从其中得到什么,譬如七爷少得可怜的疚意,她很少用在凝宝之外的人身上的怜惜。
所以哪怕这么多年他们三个小聚的次数十个手指就能数得完,积少成多的疚意却能让七爷不但屡次动用鬼卫帮他消灾解难建功立业,今天更是明知他是装醉也不揭穿他。而积少成多的怜惜不但让她最后选择嫁给了他,今天还在明知他在装醉的情况下毫不犹豫地站到他这边当面维护他。
不管他最终的目的是什么,他都赢了。
“回来了?”夏侯楚翔像是刚发现她的存在,往独耳罐里倒了半罐水,盖上盖子,坐回长榻上,还拍拍自己身旁的空位,“别杵着呀,来坐来坐。”
半点都不心虚,毫无事情败露的自觉。
流香甩个白眼给他,绷着脸坐到了他的对面:“听够了就舍得醒了?”
他脸都没红一下,还望着她眨巴眼扮委屈:“你们居然用花芝作弊”
“对付酒桶只能用这种方法。”流香很镇定。
自打她抓着那根红绸带的一头被他引下花轿,领进他和她的家,没旁人在的时候,名动四国的黑将军就是那天边的浮云,很多时候她都忍不住想在这张不正经的脸皮上划几刀看看那是不是人皮面具,这个时不时在她面前扮可爱扮可怜的家伙是不是别人乔装改扮成的骁骑将军。
“说我酒桶……太伤人了吧?”夏侯楚翔模模鼻子,拿起她的酒碗来呷了一口,咂咂嘴,笑:“我顶多就是个酒瓮嘛。”
流香顿时又手痒了。
她不客气地从他手里夺过碗来,冷笑:“酒瓮大人,我看你的胆子是越来越壮了哈,在他面前你也敢装醉,你嫌命长还是觉得我的本事低劣到连真醉假醉都分不出来?”
不说还好,一说夏侯楚翔就绕过矮几来紧挨着她坐下了,还侧过身子来以手支颐,眼睛亮亮地望着她:“你为什么不揭穿我?”
流香一怔,他又道:“哦,不对,是你为什么要帮我掩饰?你知道他不会相信的,不然他也不会说要你跟他去园子里走走了。”
流香没好气地拍了他的脑袋一下:“你还敢说你那么清楚干嘛还要冒这个险当着他的面作假?难道你的疑心病已经重到让你连命都顾不上要了?”
“我没疑心什么啊。”夏侯楚翔在她面前总是没脾气。他讪笑着又模了模鼻子,很不好意思地坦白:“我就是有点好奇,想知道今晚你为什么那么大火气,还有他为什么从锦芳苑回来就神不守舍……”
“好奇?”流香又拍了他的脑袋一下,“好奇就不要命了?”
他很配合地把头歪朝一边,换上副苦瓜脸,嘀咕:“谁让你们总是把我灌醉了才说私房话嘛……”
“我和他?私房话?”流香瞪眼又给他一下,“接下来你是不是还要说我和他要是没私情的话,干嘛不光明正大让你也听一听我们说什么?”
“不是不是”夏侯楚翔赶忙坐直了身子猛摇头,“我发誓我没那么想过”
不死心地又把话题绕回去,眼中不觉多了几分期待:“你为什么要帮我掩饰?”
流香不肯说,离座去看瓮里的水还要烧多久才会沸,去看面条擀得细不细,去看调料有没有缺……
夏侯楚翔如影随形追着她这边来那边去,来回就是那一个问题,大有不得答案不罢休的架势。
流香被他缠得楞是羞红了脸,无奈至极,只得告诉他:“我不想你疑心我和他,而且……我现在有了你,我不想再一个人背负那些秘密。”
夏侯楚翔愣在那里,半晌才展颜粲然,不再发问,只牛皮糖也似的粘着她,亦步亦趋,最后终于忍不住自后抱住她,埋首于她的颈窝,满心欢悦无从说。
流香不自在地挣了挣,可到底还是贪恋那份沁心的暖意,屈服在他的怀抱里。
瓮里的水开了,咕嘟咕嘟,热气顶得盖子上上下下地浮动。
她没理睬,他也是。
许久,她轻声问他:“我们该怎么办?”
我们该怎么办?
纵是七爷情愿去钻这个明摆着会让他痛苦一生的局,凝宝也不会坐视不理。
她的爹娘带着她在异国漂泊六年,给她留下的回忆却是她宁肯编造谎言欺骗自己催眠自己也要逼自己遗忘的噩梦。
七爷也给了她六年,丰乐相思熏教坊的六年,虽然本质是欺骗,但他为她构筑出的那个长达六年的幻梦无疑给了她希望,给了她活下去的动力。
她对谁的感情更深一些,眼睛没瞎的都分辨得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