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宏的声音不高,而且在现在这种局面下,就算他高声叫喊,效果也是差不多,滚滚声浪中,所有不同的声响都是要被湮灭的。
不过,他说话的对象却是正德,缘分也罢,心有灵犀也罢,总之,正德听见了谢宏的声音,而且,还实实在在的领会了谢宏要表达的意思。
亮剑
惶急的表情转瞬间消失,正德会心一笑,“锵”反手将腰间的那把宝剑拔了出来,阳光映射之下,宝剑寒光四射,显得杀气腾腾。
皇上拔剑了
漫天的声讨嘎然而止,只有少数反应慢或者离得远的围观众没反应过来,还有那么几声零星的叫喊,不过,也马上被身边的同伴阻止了,只是短短一瞬间,京郊就从极度的喧闹转为了寂静。
皇上要干什么?难道要亲手杀了冒犯他威严的御史吗?吃了一惊之后,众人心中又泛起了疑虑。
刘大学士更是怒目圆睁,瞪了在天子车驾后面的张绣和王岳一眼,本来苏御史动了刀子就已经让事情很棘手了,不论最后正德纳谏与否,三位辅政大臣都逃不过一个失职的嫌疑,现在正德又拔剑了,眼见事情就要一发不可收拾了,他怎能不怒?
若是从前,刘健倒是不太担心,皇上只是顽皮罢了,应该不会做出来太过分的事情,挥剑斩御史这样的事他是做不出来的,可现在么……刘健不敢下断言了,这位至尊出行一趟之后,有了不小的变化:
可以说是长大了,从刚刚的表现来看,他发怒的时候,已经有了人君的威仪;
也可以说是更顽劣了,从宣府传来的消息表明,他胡闹的程度更胜从前,居然连龙袍和黄龙旗都当做了儿戏。
这样的皇上,怎么能让他身边带着凶器呢?刘健对王岳、张绣的愤怒就源于此节,再说了,天子仪仗中又何尝有皇上要挎着宝剑这条礼仪?阉竖和武夫果然没法信赖,真是两个废物。
王岳觉得自己很冤枉,皇上原来那身装扮才叫一个奇葩呢,咱家花了多大力气才劝他换下来啊?那把剑,皇上当个宝贝似的不放手,谁还能抢了他的不成?也只能让他挎着了,要不是御史动了刀子,皇上也不会拔剑不是?
不过也奇怪了,原来在宫里的时候,皇上没这习惯啊,难道这把剑还是什么神兵利器不成?不然皇上干嘛这么宝贝?
旁观的人都吓了一跳,面对着皇帝剑锋的苏御史也愣住了。
他事先做了万全的谋划,算计到了正德的各种反应,针对性的做了各种部署,甚至还瞒着张敷华准备了这招杀手锏,反复思量之下,觉得应该不会有任何意外了,可偏偏的,正德突然拔了剑,这要如何应对才是上策?
是迎上去,还是……
迎上去风险可不小,自己虽然动了刀子,不过刀柄是在自家手里的,分寸也能掌握的住,可皇上却正是容易冲动的年龄,手里那把剑看起来也是锋利得很,自己要是迎上去,然后被捅上一下,那没准儿就真的名留青史了……
名留青史固所愿尔,可是没命享用那名声就不是苏御史所希望的了,他苏某人可是翰林出身,将来要入阁拜相的,怎么能死在这里呢?
他迟疑了,可是有人却是毫不迟疑的踏步而前,这人抬头挺胸,慷慨激昂处有若当年易水河畔的侠士荆轲。
“孔曰成仁,孟曰取义吾等读圣贤书,受圣人教诲,大义所在,实不敢退避。臣闻:国有铮臣,不亡其国,家有铮子,不败其家,微臣监察御史王新亮,今日愿以一腔热血相谏,请陛下以江山社稷为重,诛杀奸佞,整肃朝纲”
王御史本来心中就有愤怨,刚刚见了同僚的行为,更是大为懊恼,只恨自己为何没想到此节,也带把刀子在身上。等苏御史逐渐占了上风,他更是心急,恨不得从锦衣卫手里也抢把刀子过来,然后也站到礼與前面去,接受百姓们欢呼和同僚们的推崇。
正德亮剑,别人都是大惊,就算苏御史都是疑虑不已,可王御史却是大喜过望,机会啊还有比这更好的机会吗?
自杀劝谏天子,那顶多就是个屈原第二,算不得头彩;而死在天子剑下,那可就大为不同了。能被天子亲手刺杀的,肯定是大大的忠贞之臣啊不是昏庸绝顶的天子,又怎么会亲手刺杀臣子呢?而被刺杀的臣子,则一定会成为千古传颂的忠臣、直臣。
别说于少保或者魏征了,后世再提起我王新亮之时,可堪并论的恐怕就只有古之比干了,千古之臣啊就算死了也值得,再说,就算被捅一下,也不一定就死啊,今天出迎圣驾,百官可是都在,咳,也包括太医院的众位……
王御史在心里修订了自己的远大理想,一番话说得更是如泣如诉,听者无不赞叹,闻者无不泪流。
“好不愧是我大明的御史,果然铮铮铁骨,名臣风范。”
“不避刀剑,威武不屈,这才叫浩然正气”
“有了这样铮臣,大明朝中兴有望了”
围观的人群中爆发出了一阵赞叹和感动,声音震天而起,此起彼伏。虽然没读过书,可大家也都懂得圣人的大义,并且得出了一个相同认知,那就是,敢于犯言直谏的都是忠臣,朝廷里忠臣越多,就会把天下治理的越好。
今日之见,大明朝的忠贞之臣又何止一两个?怎能不让人欣喜呢。
当然了,赞叹和泪流的都是百姓,众位御史可都不甘落后,他们以实际行动表明了自己的决心和立场。王御史话音未落,就发觉身边多了很多人,转头一看,尽是同僚,每个人都面沉如水,眼中放射着狂热的光芒,仿佛在对王御史说:我们和你在一起
王御史能想到的,其他人当然也都想到了,就算没想到的,看见王御史的举动,又看见他搏了个满天彩,又怎么会还不开窍?
苏御史那个大伙儿事先没准备,学不来,但是王御史的举动却很容易学,只要走几步就行了,就算是动作慢了,至少将来史书上也会有个‘等’字来概括,生平履历上也会留下重重的一笔:曾任言官,于正德元年二月,不避刀剑,劝谏天子,勇气可嘉,正气凛然……
“陛下,臣有本奏……”
“陛下,臣请诛杀……”
“陛下……”
转眼间,礼與前就挤满了人,要不是钱宁和一干锦衣卫尽力阻挡,恐怕都会有人冲上天子车驾了。
饶是有锦衣卫的阻挡,也阻挡不了御史们的狂热,在百姓频频的喝彩和助威声中,众言官都是目放奇光,眼巴巴的看着手持宝剑的正德,那眼神仿佛就是在召唤着正德:捅过来吧,赶快捅我吧
三大学士和九卿却是面面相觑,言官们的举动他们倒是能理解,言官们,职责就是弹劾天子和百官的,政绩也只能从这方面体现,眼前的机会对他们来说确是难得。只是,若是在金銮殿上倒也罢了,可在这京郊众目睽睽之下,就有点失体统了。
李东阳脸色很是难看,对张敷华说道:“张部堂,如今这般局面可是你想看到的?如此作为,朝廷的体面还要不要了?还请张部堂约束下属,有弹劾可日后上表启奏便是,何苦急于一时?”
张敷华本也有些不满,士大夫要有矜持的,岂能如此没有风度?可被李东阳一说,他觉得面上有些挂不住,于是他也不甘示弱,冷声念诵起了都察院的职责:
“都御史职专纠劾百司,辨明冤枉,提督各道,为天子耳目风纪之司。凡大臣奸邪、小人构党、作威福乱政者,劾……”
见他冥顽不灵,李东阳也是无法,他虽然是大学士,可这个时候也是没办法约束言官的,因为至少从朝廷的法纪和士大夫的道理上来说,言官们的行为是无可挑剔的,甚至说是模范行为,毕竟正德手里那把剑不是摆设。
真要有人上前劝阻,只怕马上就会成为众矢之的,少不得要落个逢迎媚上的名声,就算是大学士也一样。
旁观者都是如此,当事人身上的压力也是可想而知了。
只不过,被无数人喊打喊杀的谢宏却笑得更开心了,那笑意中带着浓浓的讥嘲之色,谢宏看向众言官的眼神也极是不屑。
哼所谓的言官,不过如此罢了,说到底,做出来的忠贞模样也只是为了自家的名声,所求的,也不过是名利二字而已。
求名利倒也无妨,可这些家伙却是完完全全的损人利己,无论什么样的皇帝,他们都要挑出来毛病,然后描述成昏君,借此来彰显自己的忠贞。
赶走鞑子,开国的朱元璋好杀;
迁都,定下天子守国门的成祖好大喜功;
不管事的万历则是怠政;
什么都管的崇祯更是亡国的罪魁祸首。
而自己的这位二弟,说不用说了,明武宗可是号称昏君中的昏君,大明朝第一呢。
谢宏笑容转冷,今天有我在此,会让你们如愿么?二弟手中的剑可是哥的杰作,就让你们开开眼吧。
只要二弟正确领会了我的意思,那就没有问题了,谢宏看向黄罗伞下,正德回了他一个眼神,示意他只管放心,然后面色一肃,将宝剑倒转,指在了自己的胸月复之上
捅人?正德用看白痴的眼神看了一眼言官们,白痴,大哥给朕做的宝剑岂能做那么无聊的事?用大哥的话来说,那也太没有技术含量了。
朕这把宝剑是拿来捅自己的
京郊再次由闹转静,所有人都被正德的举动吓住了,一时都忘了自己在哪里,在做什么,都是目瞪口呆的看着黄罗伞下的那个身影。
什么情况?皇上被逼得要自尽了?
只有谢宏不动声色,脸上依旧云淡风轻,没人知道,他心里正在偷笑:二弟跟我果然心有灵犀啊,这么奇葩的事情,居然一句话他就领会了,真是太神奇了,不战而屈人之兵,这才叫高明呢。
傲然四顾时,只见万人束手,唯有一片呆滞,谢宏不由豪兴大发,直欲赋诗一首,以抒胸臆。
有道是:黄罗伞下,大运河旁,皇袍如花,长剑胜雪,不知惊煞了多少英雄豪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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