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妹妹?”
兰芮抬头,怔怔的看着依门而立的兰渊,他眉宇间再没有了往日温润的笑容,有的,只是带着一点小心翼翼试探的焦灼。
其实她此刻心情已经平复,不是波澜不惊,只是没有了震惊和茫然。
她屏退了炕前的绿枝和银锁。
“大哥,坐吧。”她说着起身下炕,亲手执壶倒了一盅热茶,放在屋子正中的黑漆雕花圆桌上。
兰渊突然有一种不知所措的感觉。兰芮过人的耳力,别人不知,他可清楚的很,一听杨桃说了湖边廊庑的事情,他就断定锦绣和杨桃的话全落入了兰芮耳中。一路过来,他心中设想了无数可能,一会是兰芮愤怒的将他拒之门外,一会是声泪俱下的对他控诉不休……可唯独没有想到是现在这样一幅情景。
他依言在桌旁的一张圆凳上坐下,端起茶盅轻轻的啜饮,趁机思考如何开口。
“大哥,三山庵的静心师太是谁?”
兰芮率先打破沉默。冷静下来之后,她将重生后与兰渊相处的点点滴滴在心中过了数次,无论哪一次,她都觉的兰渊待她的好是发自肺腑的,因此她想听听兰渊怎样说。但兰渊来了之后便沉默不语,她只好挑了心中最为不解的事情打开话头。
兰渊惊讶的看向兰芮。
兰芮道:“三山庵只是一人的小庵堂,香火又不继,梅花香露再好,名气也是有限的……就是小有名气,大哥一介男子又如何得知?我当时觉的奇怪,但凭着对大哥的信任,并未去深究。”
黑白分明的眼中,闪烁着坚持的光芒。
兰渊不敢直视,什么时候开始,自己这位妹妹开始留意这些细枝末节了?若是知道,就不该做的那样明显才是。
“三妹妹,我只是不忍心你一直被蒙在鼓里,又不知如何与你说这些事情,这才想到借锦绣之口说出来……”他看了看兰芮,见她端坐于炕上,后背绷的笔直,“那时候我不到七岁,对父亲几乎没有印象,可祖母总是教导我,说一定要以父亲为榜样,做父亲那样的大丈夫,我便对父亲很好奇……那天先听说现在的母亲生了一个粉雕玉琢妹妹,我就想去看看,可被冯妈妈给拦回来了,到晚上,我不甘心,就避开乳母,偷偷打开杨柳居和竹园之间的角门,溜进了杨柳居。那时候在忠州我住在竹园,母亲住在杨柳居。谁知道模到杨柳居的假山后,就看见一个穿着黑衣的男子提着一个竹篮子匆匆去了上房……我很奇怪,可不敢上前,很快听见屋檐下的冯妈妈叫大老爷,我当时更想去正房看看……可很快杨柳居所有的灯笼都点了起来,我便没机会,只得怏怏的模回了竹园。第二天我起了个大早去见祖母,以为可以看见父亲,谁知道祖母并不知道父亲回来,还问我哪里得来的消息……我不敢说,只撒娇混了过去。然后冯妈妈就来报喜,说母亲又生了一个女儿……又过了两日父亲才回来的,处死了稳婆,换了母亲房中的婢女。”
六七岁的孩子,已经开始记事,又是好奇心最重的年纪。
兰芮没想到兰渊是这样开始对她的身份怀疑的。
兰渊继续道:“当时我什么都不懂,只是奇怪,明明父亲回来了,为什么非要说没有回来?后来年纪大了,又看见母亲不喜欢三妹妹,我心中就开始有了猜测……冯妈妈的儿子是个好酒的,有一次被我用十两银子买来的花雕灌醉了,然后问他母亲为什么不喜欢三妹妹,他说,三妹妹来历不明……我当时也只是侥幸,没想到他真的从冯妈妈口中听了只言片语,只是再问,就问不出所以然了。”
兰芮知道冯妈妈的确有个儿子,不过很早之前因为醉酒后跌入忠州护城河中溺死了。不知道与这事有没有关系。
兰渊道:“后来我又慢慢打听,越发肯定三妹妹不是母亲的亲生的,是那晚被父亲装在竹篮中带回家中的。我觉的三妹妹同我一样,都是没娘的,对三妹妹就格外的亲近。”
原来是因为同病相怜。
兰芮想着锦绣的那日说的话,沉吟半晌,道:“那天锦绣的意思,似乎是想让我将自己的身世闹的人尽皆知……大哥也知道,我的身世一旦被揭开,那我便再不是名正言顺的嫡女了……大哥也是想我好的吧?”
兰渊呐呐的不知如何解释,他的确想让全家人都知道兰芮的身世,可用意,他说不出口。
兰芮直视着兰渊,“大哥还没回答我,静心师太是谁。”
因为兰渊方才对她的问题避而不谈,有一个念头,止不住的就往上冒。
兰渊看着脚下方寸之地,过了许久,才道:“我曾亲眼在西大街上看见静心师太为救一个三岁幼童,一只手拖住了飞驰的驴车……”
兰芮越发的疑惑了。
兰渊又道:“大陈开国以来,女子中有这样臂力的,只有一人。”
只有一人?
兰芮脑中飞转,一时,难以置信的看着兰渊:“你觉的静心师太是……姑母?”
兰渊点了点头,“长大以后,我陆续见了父亲几次,觉的父亲行事刚正不阿,不可能做出临阵生子的事情!”
父亲不是父亲?母亲不是母亲?然后呢?
一切都仿佛都在证实兰芮心中那个奇怪的猜想。
兰渊看着兰芮过于平静的脸,不自觉的,眼中就溢出浓浓的失望来。挣扎许久,他终还是说出存在心中的秘密,“依我的猜测,三妹妹其实是姑姑的女儿。”
兰芮很快在心中捋了一遍兰渊所说的话。
“大哥从未见过姑姑,仅凭静心师太有一把子力气就认定是姑姑,是不是太武断了些?还有,如果我没记错,姑姑当时是与父亲一同戍边,姑姑为大同指挥使,而父亲则是姑姑帐下的一名将领,依着哥哥的不能临阵生子的理论,姑姑是不是也不能?况且,姑姑当时还是一个云英未嫁的姑娘,大哥不觉自己的猜测太过无稽了些么?最重要的是,姑姑身为主将,如果身怀六甲以致后来的生产,又怎会瞒的过属下军士的眼睛?”
这些,兰渊不是没想过。他自从知道兰芮非文夫人亲生后,就想帮她打听生母的消息,可是,无论是当年跟随父亲的下属,还是他如今的贴身护卫,对他的旁敲侧击的回答都一样:一直与属下将士同吃同住,漫说在军中纳妾收通房,就是留宿女子的事情都从未有过。
这样一来,他便怀疑兰芮的根本不是他的妹妹。可他又无法解释兰芮和兰茉那酷似的下颌和同样秀挺的鼻子。直到那日他在街上看见静心师太,他突然有种赫然开朗的感觉,他一眼就看出,兰芮和静心师太长了一双一模一样的眸子。
思及此,他缓缓开口:“以前我不敢肯定静心师太的身份,但三妹妹取了梅花香露捧给祖母吃后,我就知道自己的猜测绝对没错!秦妈妈是不是要走了三妹妹带回的两瓶梅花香露?三妹妹不知道,秦妈妈第二日还去了一趟三山庵,然后静心师太就不见了。”
没想到后面还有这么多事情。
兰芮怔怔的,“大哥让我带回梅花香露,就是想求证一下?”
“是……也不是,我还想让妹妹看看静心师太,我想以妹妹的聪慧,一定可以察觉自己与静心师太长的相像。”
兰芮愕然,她当时一心想着求梅花香露,根本没留意静心师太长什么模样……想来玉桂和霜降也是如此。
她突然觉的心中很乱。假如,她真如兰渊所说,她是未出阁的姑姑的女儿,那她,岂不是兰家所有人心中的一根刺?
“大哥,你为什么要去掀开这些被长辈尘封的往事?你说我是姑姑的女儿,可姑姑尚未出嫁,我的存在,岂不是让家中所有人蒙羞?你揭开来,等于揭了家中所有人的伤疤。”
为什么,他不能说。
但兰芮说的对,他嚷的天下皆知,兰芮便成了人人唾弃的私生子,他先前并未想过这一点……可不管怎样,他都不愿意见到这样的结局。
可是,只要兰芮一日是他妹妹,他心中的那些想法,便成了永远不能实现的梦想。
良久,他终于叹了一口气,“三妹妹放心吧,家中猜到你非母亲亲生的不少,可知道你是姑姑女儿的人,除了父亲,便只有我一人了。”
这样的说法,倒不是不能让人信服。文夫人如果知道的话,待她肯定比现在亲热,外甥女与庶女,文夫人肯定愿意接受外甥女。而老太太那里,反应倒不好猜测,也许与兰千乘一样,把她当作耻辱的象征,对她冷若冰霜;也许,看在自己女儿的份上,对她更为亲热……
兰芮突然惊觉,她在不知不觉间,已经相信了是兰渊所说的话。
“三妹妹,我方才的话,你不要放在心上。”
呵呵,又怎么能不放在心上?
兰渊深深的看了兰芮一眼,端起茶盅一饮而尽,起身快步出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