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武胡同,兰家中门大开,一众人簇拥在那里翘首以盼。看见兰千骑和鲁先生骑着马过来,有人高喊了一声:“来了,来了。”
鲁先生下马,与人见礼。他曾在兰家住了十年,兰家也算是他的家,可这次再来,身份换成了新女婿,完全又是一套新的礼节,换做从前,他自是大大咧咧的应付过去。但此时他担心自己出错连累兰英莲颜面尽失,从进门便打起精神应酬,到二门时已经满头大汗。
兰芮和赵夫人、兰英莲三人在二门外下车。
老太太领着一众女眷等在这里。
兰芮虽知道众人迎的不是她,但她还是有一种受宠若惊的奇怪感觉。她悄悄瞥了娘亲一眼,只见她一直微笑着,丝毫不见意外,仿佛见惯不惊似的。
她笑笑,上前与众人见礼。这时她才看见兰茉夹在众人中间,松松的堕马髻,大红的妆化褙子,将她衬的娇俏美艳。
但兰芮总觉的她变了,可细看,又说不上来哪里变了。
察觉兰芮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兰茉嫣然一笑,“听说姑姑得胜归来,我心里高兴,禀了婆婆,立即便赶了回来。”
自兰茉出嫁后,两人几乎断了音讯。一来是兰芮搬去了槐树胡同,二来是两人从前便没多少感情。这时再见,她问了两句兰茉在夫家的情形,其实这样的话,只是场面上的应酬。
谁知兰茉却红了眼眶,垂下头,低声说道:“还算好吧……”
旁边的于惠宜看见,走上来说:“鲁表妹来了,一声表嫂都不曾叫,是不是把我这个表嫂给忘了?亏得我还整天在心里挂着你呢。”
兰芮连说不敢,这样一闹,兰茉自然没再提刚才的话。
众人一同去劲松居。
鲁先生在老太太跟前全了新女婿上门的礼,老太太便让兰千骑和兰千舟陪着去外院吃酒,又让其余女眷散了,单留下兰英莲说话。
“你过继芮儿,我本是不同意的,怕有心人瞎想,但想着你身为母亲的心情,我还是应了……如今你打算怎么办?”
兰英莲一时不知老太太所指何事,疑惑的看着她。
老太太只得说:“她和吴王的亲事,你打算怎么办?”
兰英莲笑起来:“皇子娶亲,开国以来自有一套规矩,按着规矩来就是,再说了,这是礼部操心的事……”
老太太打断她:“皇上虽然下旨指婚,但之后这事一直搁着,想来是因你和吴王都在西南……现在你和吴王都回了京,这事不日便会提上议程,你也得心里有个准备才是。这事说是礼部操办,但你要处置的事情也不少,我本以为你心里有底,可现在听你这样说,由不得我不担心……你行军打仗无人能比,但居家过日子,你却差了点,你看,是我找一个人帮你,还是你自己找人帮衬?”
兰英莲知道老太太一开始就不赞成兰芮嫁去皇家,不然也不会婚事一定便将兰芮送去槐树胡同住,说到底,还是怕这门亲事牵累兰家……这时她听老太太主动提起帮忙张罗,不免会多想一些。
但老太太说的也不无道理,她的确不擅长处理家事,万一有所疏漏,只会牵累兰芮。
所以,她很犹豫。
老太太没追问,说起旁的来:“二丫头出家,她娘给的,我给的,所有陪嫁算起来也有两万两……”
兰英莲吸了一口气。她这一辈子不是在军中,便是心灰意懒的四处游历,所以从来不知道嫁一个女儿要这样多的银子。现在她手边,除了御赐的宅子和两处庄田,一样值钱的东西也没有,可御赐的东西,不能变卖……她现在连一千两银子都拿不出来。
老太太将兰英莲的神情看在眼中,说道:“芮儿虽然现在是鲁家的女儿,但到底还是做了我兰家十多年的孙女,她的嫁妆还是由我来出吧,反正是早已替她备下的。”
一分钱难倒英雄汉,兰英莲此时便是如此,她打定主意不再与兰家有过多的牵扯,但现在又不得不拿老太太的东西。
总不能让兰芮带着不足千两的嫁妆去吴王府吧。
反正老太太所求的,不外是那些东西。
想明白,她笑起来,语气诚挚的跟老太太道谢。
老太太摆摆手,悠然长叹:“这些都是应该的……你的事情,我本想好好的替你办,但太匆忙,你又在忠州……现在芮儿出嫁,算是尽点心吧。”
兰英莲当初选择在忠州成亲,是想着老太太远在京城,鞭长莫及,没办法从中阻挠……这时听老太太这样说,到底有几分不自然。
她只得表示感谢。
老太太点点头,缓缓说道:“还有吴王殿下的长子,你要劝劝芮儿,那孩子深得吴王殿下和贤妃的喜欢,让她一定要善待那孩子,尽一个母亲的责任……落人口实到底不好。”
兰英莲闻言一怔,凝眉问:“长子?”老太太见兰英莲神色疑惑,吃惊的问:“怎么,你不知道?”
兰英莲点点头。
当时她只想着怎么将事情遮掩过去,后来战事又吃紧,她在军中虽然没有主帅的名,但所行的,却是主帅的实,这样的情形下,又加上没有任何经验,她根本没想着问问吴王子嗣方面的事……
老太太不由得摇摇头,“我还是帮着你找一个宫里出来的姑姑去鲁家帮着张罗吧。”
这一次兰英莲没有拒绝。
她发现自己真的需要这样一个人在身边。
兰芮随于惠宜去望月斋。
两人一边走,一边说话,于惠宜突然问:“听说望月斋原来有一条通往外院的甬道?”
兰芮点点头:“是啊,怎么了?”
“我进门前就堵上了,怪可惜的。”于惠宜一脸惋惜。
兰芮也觉的可惜,但想着这时的规矩,却也能理解。她正要安慰于惠宜,于惠宜已经说起旁的来了:“以后鲁表妹千万别当着人问二姑女乃女乃安陆侯世子爷的事情,要不是方才我岔开话,她只怕又要当众落泪……”
“她在胡家,是不是过的不好?”胡延的骄横的名声在外,兰芮早料到兰茉嫁去胡家不会顺利,但事情似乎比她想象中更严重。
两人说着话已经到了望月斋,落座上茶后,于惠宜又才接着说:“嫁过去才知道,那个先她进门的冷姨娘即将临盆。先前胡家有意瞒着,母亲和祖母完全没打听出来。这便罢了,二姑女乃女乃心里早有准备,倒没觉的伤心,可恼人的事情还在后面二姑女乃女乃进门第八日,冷姨娘半夜不舒服,屋里的人去回二姑女乃女乃,二姑女乃女乃不知轻重,只说天亮了再去请太医……谁知天还没亮,冷姨娘便生了……”
“孩子怎么样了?”兰芮急问。
于惠宜摇摇头:“没足月,当时又没稳婆大夫在,生下来便是死胎……”
兰芮怔怔的不知道说什么。
出了这样的事情,即便不是兰茉的错,旁人都会往她身上想,何况现在她还犯了这样大的失误,只怕胡家所有人都会将责任推到她的身上。
于惠宜叹了口气,“胡家倒没说什么……只是出了这样的事情,以后二姑女乃女乃在胡家的日子肯定艰难。”
兰芮不禁想起今日兰茉回娘家,胡延没随她一同来的事情。
两人都没接着说。其实是不知说什么,说同情吧,未免有站着说话不腰疼之嫌,说解决之道吧,她们根本插不上手。
这时有人在门外回话:“大少女乃女乃,大太太让杜仲来请表小姐过去坐坐。”
兰芮奇怪,刚才在劲松居时看见文夫人,文夫人只和她应酬了两句,并没有要她去观荷苑坐坐的意思啊?
于惠宜不知道兰芮其实并非文夫人亲生,她听了,忙站起来催兰芮:“瞧我,只顾着拉你来望月斋,倒忘了留时间给你和母亲叙叙话。”
到了观荷苑,文夫人没有拐弯抹角,直言道:“世子爷喜欢武技,一直想跟着鲁姑老爷学习拳脚,只可惜没机会。眼下鲁姑老爷回了京城,你回去跟鲁姑老爷说说,看他能不能抽空指点一下世子爷。”
胡延想跟鲁先生学习拳脚的事情兰芮知道,文夫人一说,她便明白了文夫人的意思,胡延自己多次求鲁先生去安陆侯府教授拳脚,却总是碰钉子,现在兰茉出面替他办成了,那么兰茉在胡延心中,总算能挣回一点分量吧。
只是,安陆侯胡家是卫王生母胡贵妃的娘家,算起来,胡延是卫王的表兄,而吴王娶了她,那鲁先生便成了吴王的岳父……
错综复杂的关系,让她无法点头,她无奈的笑着说:“这倒是小事,只是我这做女儿的,不敢替父亲做主,这事我还得回去跟父亲和娘亲商议。”这话并非是推诿之词,或者是同病相怜,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她还是想顺手帮兰茉一把。
文夫人面色微沉。
等兰芮走了,她咬牙切齿的与冯妈妈说:“什么姑老爷,那是给那位一个面子,这才尊他一声姑老爷他一个教拳脚的,靠着女人的裙带才有了今天的位置,找他去教世子爷拳脚,那是抬举他芮丫头说让他去,他敢说不?这分明就是那丫头记着以前的事情,不想帮茉儿”
冯妈妈忙劝她:“表小姐的话也没错,她随便就替鲁姑老爷答应了,便是她不尊长辈。”
文夫人哼了声:“我还不知道,她这是记着从前我待她不好的事情,恨我呢”又叹了口气,“早知她有这份福气,当时我再生气,也该忍一忍,哎——”
而劲松居内,老太太也正与秦妈妈说话:“我今日拿芮丫头嫁妆的事情探了她的口风,大房的家财果然没在她手中。”
秦妈妈笑道:“老太太真是料事如神,猜到那银子别有用处,提早将银子给大房送了回去,不然这功劳平白就落在了大房头上。”
老太太喟叹:“功劳那些我不去想,我只是想,不管是用在了军中,还是给了英莲做嫁妆,我都不能承大房这份情。”
秦妈妈笑笑,有些为难的说:“老太太,表小姐的嫁妆可不是一笔小数,总不能又卖郡主留给您的庄田吧?”
“不卖庄田,我一时去哪里筹几万两银子?卖”老太太咬着牙,斩钉截铁的说,“我原本的意思,是不想与任何皇子有牵扯,但如今躲不开避不过,那倒不如在吴王身上压一宝”
从威武胡同回家的路上,兰芮将兰茉在胡家的事情和文夫人的要求一股脑的都告诉了兰英莲。
兰英莲听了兰茉在胡家的种种曲折,立刻明白老太太为什么提起吴王长子的事情。
兰芮将要面对的,比兰茉还要复杂。
“你听说过没有……吴王已育有一子。”因担心兰芮的反应,她语气不免小心翼翼。
“吴王送了份王府的名单过来,我看过了。”兰芮点头,事情太多,这事她还没来得及说。
兰英莲见兰芮神色间似乎没有任何不悦,吁了口气,然后将方才从老太太那里听来的道理一一说给兰芮听。
兰芮听完,收起方才的漫不经心,郑重的说道:“外祖母说的这些,我这些日也想过,娘亲且放心,我一定会小心行事的。”
兰英莲心中略定,见兰芮鬓角头发松了,伸手替她抚平,待将手收回来,她不免发怔。
这种亲近温暖的感觉,她许久不曾拥有了……上一次,是什么时候……
思绪飘过,她的心不由地抽搐。
那些伤疤,揭开来,依旧汩汩流血……
她只觉得头晕目眩。
兰芮察觉她微微颤抖,不由急道:“娘亲,你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兰英莲回过神来,接过兰芮递上的茶水一饮而尽,良久,心情才慢慢平复。
“我没事。”
兰芮不信,仔细端详,见她除了脸色发白外并无异常,这才松了口气,“到家后让人请个大夫来替娘瞧瞧。”
兰英莲避重就轻,道:“指点安陆侯世子武技看似小事,但其中牵着吴王和卫王,得问问吴王的意思。”
其实兰芮也是这样想的,她点点头,“就依娘的意思。”
车外骑马的鲁先生突然道:“咦,那不是吴王身边的林侍卫?”
母女两个同时挑开车帘往外看。
果然是林文。他抱拳站在一棵梧桐树下,低着头,让人看不清他的表情。
兰芮辨了辨方位,穿过这条西大街,再左转,便是槐树胡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