干云庄往日里是座气派的庄院,高墙阔院,朱甍碧瓦,大宅层分六进,门是朱漆大门,上悬一匾额,上书“干云庄”三个簪花金字,字体波磔遒劲,刀头燕尾。院内亭台阁、厅轩榭廊栉比鳞次。就连出入其间的庄客、丫鬟也比寻常人穿戴得光鲜考究。
干云庄钱家往日里交游广阔,惜客好义,喜欢结交天下英雄,凡是正道人士前来拜庄的,无论是名门大派的宗师耆宿,还是籍籍无名的后生晚辈,钱万里必倒履相迎,好酒好菜地招呼周全。前来拜庄的多是一时阮囊羞涩、资斧窘困之人,故而他们离庄之时,干云庄馈赠的程仪自也少不了。
干云庄钱家祖上是江南有名的绸缎商,几代经营,家资雄厚。钱万里少时好武,其父便高金聘来武师教他武艺,待他成年之后,武功略有些小成,也开始接管了家族的绸缎生意,一面经营,一面理会江湖之事。直到老年,钱万里的武功也没多少进境,他在江湖上的名望,多是靠一锭锭金银垒筑起来的。有钱不但能够沽买到声望名誉,还可将许多奇珍异宝购置囊中,钱万里自知武功不济,便假于利器,高价从关外一潦倒刀客处购得了那口“不更”宝刀。
多资乐助,与之有通财之谊者颇多,是以钱万里在江湖中立得很稳,鲜有人愿意得罪他,得罪了他,无异于一齐得罪许多人。
今日干云庄来访的江湖人士比往昔哪一日都多,可却没有一个是来求讨盘缠的。今日庄子的气派也比往昔哪一日都肃杀,只见那庄门前悬着一对白纸糊成的灯笼,灯笼上碗口大的“丧”字赫然惹眼。正门口站着两个门丁和两个知宾肃客的庄客,四人皆是一身缟素,平添萧索。那两个门丁皆是中年汉子,孔武健壮,腰板挺直,纹丝不动地端立在那儿。两个庄客是一老一少,那后生在门口踱来踱去,似有焦躁,老者则举目张望,顾盼之际,忽见三骑徐徐行来。只见马上三位乘者各是一黑面虬髯的大汉,一潇洒儒雅的书生和一东张西望、稚气未月兑的少年,正是刘翰逸师兄弟三人。老少两个庄客迎了上去,一揖到地,老庄客道:“敢问三位少侠可是前来吊唁我家老爷?”
三人下马回礼,齐声应道:“正是。”老庄客又是一揖,道:“小老是干云庄的管事,恕小老眼拙,不敢请教三位少侠尊姓大名。”刘翰逸道:“不敢,相烦通禀,琅琊派史掌门门下大弟子项常樊、二弟子刘翰逸、八弟子卓孟之前来拜庄。”老庄客道:“原来是史掌门的高足,琅琊派刀法、点穴功夫双绝,小老素来景仰的很。”三人微有诧异,未想到一个庄院老管事竟对这些江湖门派的本领绝技如此了然。刘翰逸问道:“老丈,请问家师是否已到了贵庄?”老庄客摇头道:“还不曾见尊师驾临。”卓孟之道:“师父比咱们启程得早,怎么还没到?”刘翰逸道:“师父应当还在路上,咱们先行进庄。”
老庄客对那后生道:“阿泰,领三位少侠入庄。”后生应了,在前肃客。项常樊颇有不悦,心道:“这小老儿忒也无理,既知琅琊派的名声,却不亲自引路,让一个后生代劳,却不知他本人在恭候何等人物?”
三人随后生入庄,只见院内、厅中已挨满了各色人物,多是做江湖人打扮的武者,群豪辐辏,跻跻跄跄,一些平日里难得一见、有头有脸的武林人物,像雁荡派掌门阎涛、翎剑门门主马维真、华阴观观主净玄道人、独臂侠燕谷风道、九华派掌门姜鹏来、淮河帮帮主余万方等,还有一些极少过问武林之事、鸥波萍迹的江湖隐逸,像“陆地神仙”展天蒙、“市井高阳”罗暄、“钓鱼翁”韩松风等,也尽皆到了。这些人物到场,倒不是因为干云庄钱家的面子有多大,而是今日干云庄要来一个大人物,这些人却都是冲着此人的面子而来。
刘翰逸三人被引至灵堂,敛衽拜祭,又与钱万里的亲眷见礼。
钱万里并无兄弟,生前有一妻一妾,正室已然亡故多年,偏房赵氏扶正。钱万里膝下还有一子一女,那成了黄门的儿子自是没有面目见外人,躲在内室,唯有那风韵犹存的妻子赵氏和年甫桃李的女儿钱珺瑶披麻戴孝地跪在灵龛旁向宾客答礼,那妻子赵氏一把一把眼泪哭得梨花带雨,钱珺瑶是个面冷如霜、颜肃如雪的冷美人,样貌清艳月兑俗,江湖上对其倾慕的年轻少侠多不可数,往日里甚至有些人为了一睹这位美人的芳容,装成玩囊羞涩,前来拜庄,以图接近,钱万里在江湖上的名望倒也有几分是靠这个女儿挣来的。此刻她神情虽然依旧冷淡,但神色间却有几分难掩的忧怅之色,犹增其妍。答礼之时,她举手投足间那冷傲之美让所有吊唁者对她的磕拜大感愧然,莫敢收受,更有甚者竟有一股冲动,欲当即跪倒在地,数倍磕还于她,还有许多吊唁者的目光痴痴地停留在她的脸庞上,她却浑似不觉,依旧如座寂默洁白的冰山,淡然若定地跪在那儿。
刘翰逸三人礼毕退出灵堂,来到院中,与一些素识之人打了招呼,略作寒暄,又相互引见了些不认识的人物。约莫过了半个时辰,陆陆续续地又来了些宾客,刘翰逸三人却一直未见师父到来,也未见郝汉和颜卿妍。忽听外面一人高声通报:“西泠堡堡主喻大侠到!”
众人闻声皆是肃然,鱼贯而出,前去接迎,到得门口,见一群人众星捧月一般拥着一位面容俊雅的侠士走了进来,在旁引路的便是那老管事,项常樊见状,心中也再无怨懑。
出来相迎的数百众人左右分站而开,让出一条阔道来,让来人通过。只见被拥在中间的侠士约莫三十岁的模样,神采疏朗,身穿一袭蓝缎锦袍,轻裘缓带,雍容雅步,对周围众人善目含笑,甚为可亲,正是位温雅如玉的谦谦君子。他左右身畔各跟着一彪形大汉和一俊美侍童,那大汉满面疮痍,刀剑的伤疤横生纵交,观之可怖,但双目精炯,宛似电光寒射,极具威慑,他背负一条铜棍,腰间跨着一柄单刀,左手始终扶着刀鞘;那侍童约莫十四五岁,年纪虽幼,眉宇间却毫无稚气,手里捧一只三尺多长的红漆松木长匣,神色庄重。
卓孟之悄声问刘翰逸:“师兄,那位英俊侠士便是西泠堡堡主喻霄麒吗?”项常樊在一旁急使眼色,低声斥道:“不可直呼喻大侠的名讳!”
刘翰逸道:“正是喻大侠,他是江湖中人人敬仰的巨擘,放眼整个江湖,论天资武功、德行声望,鲜有人能出其左右。江湖上虽未明推实举,但喻大侠隐然已是正道魁首、武林翘楚了。喻大侠颇具其师王昆骅遗风,王昆骅前辈是西泠堡前堡主,当年在武林中也堪称数一数二的人物,他膝下无嗣,但慧眼识人,退隐江湖之时将西泠堡交给了唯一的弟子喻大侠,喻大侠果然不负期望,不但将西泠堡打理得井井有条,还为整个中原武林做了不少大事。”
卓孟之又问:“那丑汉又是何人?”项常樊闻言又翻了一个白眼。
刘翰逸微微一笑,道:“他是叶衡叶大侠,是喻大侠的随从,当年河朔**十二水寨、四大旱寨围攻中州正道五大门派,喻大侠闻讯,带着叶大侠连夜赶去支援,只二人之力,便突入千人重围,连斩九枚**寨主首级,解了中州武林倒悬之危。叶大侠内功深厚,棍法、刀法皆是卓绝不凡,一身横练功夫也委实厉害,练就了一身铜皮铁骨,江湖上也是鲜有敌手。”
卓孟之奇道:“铜皮铁骨怎地还被砍得这般遍体鳞伤?”刘翰逸道:“叶大侠在十多年前陪同喻大侠一同出道江湖,那时他便已带着这身伤了,至于如何受的伤,却无人知晓,他自己也从未提及过,但自出道以来,却再无人能在他身上留下一条伤疤。”
众人将喻霄麒拥至灵堂,例行拜祭。喻霄麒对钱万里的两位眷属道:“钱夫人,钱姑娘,请节哀。”旁边一位汉子道:“还望喻大侠主持公道,找出凶徒!”其他人也跟着应和,纷纷道:“喻堡主德高望重,定会抟控大局,为钱大侠报仇雪恨!”“家师不久前也死于非命,喻堡主要为咱讨回公道啊!”“不能让放过了那凶徒!”
钱珺瑶竟也一反冷傲之态,面露恭谦之色,直如冰雪初融,她微微敛衽,向喻霄麒款款一福。若是换做旁人,受了钱珺瑶这等礼遇,自是要受宠若惊,旁人见了也会心生嫉妒,但此刻钱珺瑶对喻霄麒这般,众人却均觉这乃是理所应当之事。钱珺瑶道:“喻公子,请宥恕我那不争气的兄长不能见礼,家父殁世,喻公子能拨冗纡尊,驾临敝庄,小女子不胜感激。”
喻霄麒还了一礼,又冲四周团团作揖,说道:“承蒙诸位英雄看得起,若有可效劳处,在下定尽绵薄之力。”
忽听外面一个苍老的声音传来:“阕别经年,喻施主依旧这般谦冲,杰而不骄,倘若能守此秉持,当是武林之福了。”这声音浑厚响亮却不霸道,闻之祥和圆润,如沐春风,话音甫落,便见灵堂外缓步走进来一名老僧人,缁衣褴褛,灰中泛白,却是一尘不染,一把银瀑也似的白髯垂泻及胸,满面皱纹,慈眉善目,观之蔼然。他迳自走到牌位之前,合十一拜,又转身冲众人微微颔首施礼。众人肃然起敬,纷纷还礼,恭敬道:“无受大师好!”
无受和尚道:“贫僧闻听钱施主登暇西归,行途间又见许多侠士赶赴此间,便不请自来,来得唐突,诸位莫怪。”
独臂侠燕谷风道:“大师来得好,我们本拟邀大师前来,可大师向来行踪不定,亦无寻处,我等都不知如何向大师递交讣文。现下大师来了,钱老侠大仇得报更是有望了。”
无受道:“我佛慈悲,诸位且听贫僧一言,切勿妄动无明,凶徒杀人已是罪孽深重,倘若我们为了仇怨再造杀孽,如此反复,岂不更是徒增罪业。我们当先查清钱施主的死因,找出凶徒,究其因由,教导点化,倘若那凶徒有悔过之心,我们当给他一条改过自新之路。有道是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宽恕一人、饶人一命更是功德无量。”
喻霄麒道:“无受大师慈悲为怀,叫在下好生惭愧。”淮河帮帮主余万方道:“无受大师是得道高僧,菩萨心肠,自不比咱这些草莽之辈,大师以慈悲为怀,咱却咽不下这口鸟气,这凶徒一连杀了咱一十二个正道人士,这是欺到咱头上啦!”“豹子胆”管宏应和着嚷道:“不错,忍气吞声岂不让那凶徒小觑了咱们!”
无受微微摇头,道:“喻施主,此节种种可有什么头绪吗?”
喻霄麒踱到灵堂中间,朗声道:“自第五宗命案——便是泰刀门骆老门主遇害之后,我便与叶衡四处查访此事,迩来已初见端倪。”他顿了顿,续道:“遇害者皆是被一些奇怪的武功所杀,有的与钱老前辈的死状一般,被一种怪异的指法毙命,还有的被纯阳真气或至阴真气震伤脏腑而死。此外,不光是武林中人,据闻几日前泰州姜堰县的知县和一名捕头也死于这些武功之下。我们查访得知,有人曾见得那凶徒行凶,他们皆说凶徒带着一块骷髅铁面具,看不到面目。”
余万方奇道:“连官府中人也杀?难道这凶徒不光是冲着咱们正派来的?凶徒武功如此之高,却不敢以真面目示人,不知是何目的?”雁荡派掌门阎涛道:“那喻堡主可识得那些怪异武功的来历吗?”喻霄麒沉吟良久,方缓缓道:“我检查了几位蒙难掌门、帮主的尸首,看那死状,伤他们的武功似乎是烬屠指、回禄掌和活死人功。”
此言一出,许多人尽皆失色,有人甚至惊呼出声。
无受和尚的禅定修为极深,此时却也是闻言耸动,合十问道:“喻施主说的可是璇玑教的秘传武功‘烬屠指’、‘回禄掌’和禁功‘活死人功’?”喻霄麒点头道:“正是。”无受面现悲悯之色,叹道:“我佛慈悲,难道这场武林浩劫当真势不可免吗?”
燕谷风道:“自四年前璇玑教内乱,上代教主秦洪峥被反叛的教众击毙之后,‘烬屠指’和‘回禄掌’这两门功夫便已在江湖上绝迹,这两门武功皆是以纯阳内力发劲,劲道炽热无比,在下十多年前曾见过有人毙于这掌法和指法之下,那死状与现下几位蒙难的掌门、帮主确是殊无二致。而那活死人功更是璇玑教不可擅自修练的禁功,据传这是一门至阴至邪的武功,既包含了藏于内的阴寒气功,又有形于外的怪异招式,气功与拳脚技击相辅,威力无穷,修习者功成之后浑身冰冷、性情麻木,如同死人,是以又名僵尸功。这武功中有一门爪法叫做‘红莲鬼手’,取义于佛经中的红莲地狱,无受大师,相烦您诵咏与大伙儿听听。”
无受神色肃穆,合十道:“如是我闻,瑜伽论有云:‘大红莲大那落迦,与此差别。谓彼身分,极大红赤。皮肤分裂,或百或多。故此那落迦,名大红莲。’俱舍论光记有云:‘摩诃钵特摩,此云大红莲华。严寒逼切,身变折裂,如大红莲华。’往生讲式有云:‘或咽焦热大焦热之炎,或闭红莲大红莲之冰。’”
燕谷风道:“大师佛学精湛,晚辈佩服。”又道:“便如这佛经所言,红莲地狱乃是一个及其严寒的所在,入此地狱者,寒风侵肌,皮肤冻裂,裂处呈赤红色,如红莲花绽开。而那‘红莲鬼手’便是以阴寒刺骨的至阴内力发劲,中者浑身血脉、脏腑冻结,皮肤绽裂。”
众人听完均有讶色,各自默然不语,喻霄麒拱手道:“诸位怎么看?”一个敦实少年上前一步,道:“还有什么好说的,这必是璇玑教那般邪魔外道所为!”翎剑门门主马维真喝道:“劭英,有喻堡主在此,岂容你僭越造次,还不快退下!”敦实少年面露羞赧之色,道:“是,师父。”敛手怏怏退下了。喻霄麒道:“无妨,诸位但说无妨,在下正是要讨教各位的高见,以便深思慎取,望诸位直抒胸臆。”
九华派掌门姜鹏来道:“一切当由喻堡主定夺。眼下所有死者都毙于这几门武功之下,其中关窍已是不言自明了。看来璇玑教早萌将势力重新渗透中原之意,我中原正派与璇玑教之战已是不可避免了。依老朽拙见,当下应先与璇玑教交涉一番,跟他们道明门坎,看他们作何反应。”
余万方笑骂道:“呸,姜老儿最爱逞口舌之利,不如直接拳头刀子来得实在。”姜鹏来不以为忤,笑道:“余兄此言差矣,要知攻心为上,攻兵为下。纵观眼下江湖局势,中原正道各派与西夏璇玑教虽已长久互不相犯,但重新角逐之势已见端倪。咱们正道与璇玑教已一百多年没有打交道了,难知对方根底,眼下与他们交涉一番,一来可探其虚实,二来是他们先侵犯我中原武林正道,咱们已占了个理字,交涉起来自然也有底气,如果咱们贸然发难,反而倒显得咱们被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