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睡到被窝里越想越然糊,越想越害怕,碎碎的娃不知道个瞎好,手放到这儿不对,放到那儿也不对,只让一天到晚手背后定定地坐着发呆,娃们家咋能呆得住呢。你从小接受的政治训练,积淀到了你每一个细胞里,深入到了你骨髓中。你慢慢儿学会了用大人的政治眼光观察世界,观察自己,感觉这世界充满了阶级斗争。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说:共产党的哲学就是斗争哲学。你的哲学也自然而然是斗争的哲学。干革命,就得敢于斗争,既敢于同阶级敌人斗,同剥削制度斗,同剥削阶级的反动思想斗,也敢于同错误路线斗,而且要一斗到底,斗出一个红彤彤的世界来。你不斗它,它就要斗你。在这个问题上,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没有根本的调和余地。只有不断地斗,才能不断地推动革命胜利发展。阶级斗争是你死我活的斗争,对阶级敌人半点“中庸”也不能有,对他们只能斗争,只能专政。*胡说“两斗皆仇,两和皆友”,鼓吹阶级调和,其目的就是反对无产阶级和劳动人民对地主资产阶级的斗争,复辟资本主义,决不能上他的当,受他的骗,干革命非斗不可。梁启超却说,故今日之责任,不在他人,而全在我少年。少年智则国智,少年富则国富,少年强则国强,少年独立则国独立,少年自由则国自由,少年进步则国进步,少年胜于欧洲,则国胜于欧洲,少年雄于地球,则国雄于地球。谁雌谁雄谁说的对呢?娃们家瓜瓜的,只觉得老师说得对,老师说检讨你就检讨。幼儿园老师叫你做的检讨,你爸知道。这一回写检查作检讨,你爸也知道了。你爸为你的事没少往学校跑。你爸跑到学校,一见霍老师,点头哈腰一再承认错误:“霍老师啊,石力惹的祸,责任都在我这当爸的身上。厂里工作太忙,我疏忽了对娃们家的管教。作为一名党培养多年的老工人,我保证今后不会再出这样的事情,犯这样的错误。”
霍老师安抚了你爸一番道:“石师傅,也不能全怪你。你工作忙,没有太多的精力照顾家。这事,我们老师也有责任,学校的事太多,我们家访也减少了。石师傅,你放心,我一定会把这件事处理好的。”
你爸所说的管教就是用他那对儿老拳说话,只要你弟兄三个不听话惹怒了他,他就举起他工人阶级领导一切的铁拳劈头盖脸砸将过来。他的老拳是你家的专政工具,震家法宝,你三兄弟从小敬而远之,避之不及。打是亲,骂是爱,不打不骂就是害。棍棒底下出孝子。没挨打时你不知道这话,一挨了打,全记下了。你记下了皮肉的疼痛,也记下了你爸的专制。他在社会上被人专制,他不愿意,不显山,不露水,回到家里却对老婆娃实行专制。家是他的家,在家,他有这个权力,也只有这一亩二分地里的一点儿权力。只要他有这么一点点儿权力,就要在自己权力所及的范围内实行专制。你从小在家,你爸永远唱黑脸,你妈永远唱红脸。你一惹事,在你爸一番严厉专制之后,你脸上留下了他的手印。你惊恐地扑到你妈怀里啜泣,你妈抚模你的头,拍拍你的脸,极尽温柔呵护。有一回你打了一架,人家找上门来。你爸不问三七二十一,一巴掌抡过来,打得你在床上翻了个跟斗。你眼里极度惊恐,左脸当下就肿了。还有一回,你妈炒菜叫你去“德懋恭”打酱油、打醋。你看着灌得满满当当的瓶子,哈喇子都流出来了。你左手一个酱油瓶,右手一个醋瓶子,算走算喝,等瓶子递到你妈手里就只剩下一个瓶底了。你爸一看,二话不说,一巴掌抡过来,打得你吐了一地。你咕咚咕咚喝进去的酱油醋,你爸一巴掌叫你全吐了出来。嗨,这一口喝的,不咸不酸,净是苦。过后,你真后怕,你爸这一巴掌万一打出来个口眼歪斜半身不遂的,这一辈子不就完了么。你小时候印象最深的就是你爸酗酒,酒后发怒,对你们三兄弟拳打脚踢。你最淘,挨打也挨得最多,疼在身上,记在心里,可一想棍棒底下出孝子,也就忍了。不过,打骂并非回回跟教育有关,免不了一时兴起把你当成一个出气筒,叫你丈二和尚模不着头脑。在家里,不论喝没喝酒,你总是避开你爸远远的,敬而远之。结果弄得你多会儿都找不着跟你爸亲昵的回忆,弄得你常常并不以为父母的家就是自己的家。一想到你爸回回儿酒后失态,心里便惊恐万状。记得有一回回家晚了,你爸罚你跪搓衣板,跪了多久你记不清了,只记得你爸酣声四起,你仍不敢偷懒,端跪如初。你妈疼爱的过来给你换了一块儿没有棱角木头板子。其实,你最希望的是你妈求情,中止体罚,而不是换木板,因此,你心里老不领情,老觉得你妈伪善。再后来,你大了,打不倒骂不垮了,你爸打你,你就把头伸过去叫他打。你爸说:娃大了,打不动了,该轮到娃打爸了。人生真像是战争,即便是父子也莫不如此吧。这一回,你倒要看你爸咋管教你呢,有理也罢,委屈也好,只得承受,谁叫你这么不省心呢。
苦熬了几天,霍老师帮你反复修改,你在班里做了检讨,也过了教务处那一关,但在学校大会上,校长还是不点名儿的拿你说事。你堵不住人家的嘴,不能不让人说话。爱说说去,管他的。不过还好,不管咋说,没叫你背上个处分就谢天谢地了。你庆幸,命大福大造化大。教育必须为无产阶级政治服务,教育必须同生产劳动相结合。你看着学校教学楼的标语,顿悟:内涵深刻,太深刻了,深不见底。以前似懂非懂,不懂装懂,这一下咋就全懂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