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哇塞,真帅!”
“太神了!”
“好把式!”
同学们惊呼。瞎了瞎了,流血了。这一下真屙下了。你不知道刘老师写的是哪道化学反应式,反应如此剧烈,炸了,炸了锅,炸开了花。王春生跟前的同学大呼小叫,刘老师慌了,二话没说,急忙拉着王春生朝医院跑。你看着教室里没有一块儿好玻璃的窗户,看着缺胳膊少腿的桌椅板凳,想着同学比赛看谁靶子准的酣畅淋漓的快乐,长出一口气:嗨,这年月,念书不容易,教书更不容易。想学的,学不下东西;想教的,教不了东西,教一肚子气事小,教出事来招祸,招大祸。出了这档子流血事件,刘老师会不会被学校处理了呢?看看,瞎操心了不是,跟你有啥关系呢。说有关系就有关系,说没关系就没关系。你没扔纸蛋儿,跟你没关系;刘老师上不成课,跟你有关系。正风行“复课闹革命”呢,这风才刮了几天,就在风刮过的地方挂了彩,这场风还能继续刮下去不,还能刮多久?刮不下去了,便没课上了。没课上的时候,要么爬到西门城墙上打群架,要么跑到护城河里捞鱼虫。你玩疯了,把人打了,人家家长找上门来,你爸一个老拳打过去,你手一挡,挡出一个包来。你长大了,你爸动不动了,打不动了还要打。打吧打吧,打死去毬!没劲!没意思!你想上课,想学习。光你想,不顶用,有的娃不想,不学,不爱学。爱学的娃少,爱玩儿的娃多,爱学的只得牵就爱玩儿的。玩儿去了,一边儿玩儿去,哪儿的娃哪儿玩儿去。玩儿,耍,没治,随大流。考试也是随大流,全部开卷,大抄小抄一起抄。学习好的,显不出来好;学习差的,看不出来差。那还学啥呢学,又不高考,又不中考,也不小考,啥都不考,光革命,不考试,那学不学还不一毬样?下乡的,当农民;免下的,当工人;有门儿的,去当兵。没人看你学习成绩好不好,只看你革命不革命,只看你红不红,只看你黑不黑。你说这读书有啥用呢?没用,没一点儿用场。没用不等于没事,上学就是事,不上学也是事。不上学要闹事,闹得满世界不安生;上学也闹事,又喊又叫,又吵又闹,闹得人上不成课、学不成习;闹得学生不成学生,老师不成老师,把老师闹成了马,把学生打出了血。果不其然,学校处理了刘老师,叫他停课反省。刘老师拿着大扫帚打扫操场,扬起的黄尘灰土满世界飞,他迷成了土人。你看着刘老师成天扫地,便想起了“牛鬼蛇神”。你看见你爸厂里的“牛鬼蛇神”,不是天天低头认罪,就是天天掂着个大扫帚打扫卫生。刘老师天天扫地,刘老师成了“牛鬼蛇神”。王春生没事,没过几天伤便好了。刘老师事没完,没完没了,一盆恶水劈头盖脸泼到头上,说他残害无产阶级革命接班人,说他公然破坏“复课闹革命”,说他臭“老九”越来越臭。全校召开批斗大会,美美地斗了他一回。刘老师的课换人了,换人如换刀,这一刀换的你再也不喜欢化学课了。刘老师的化学课,你爱听,中途换老师,你越听越然,然成了一锅浆子,然浆子。你心里总不是滋味儿,也不知道刘老师心里是啥滋味儿。你的心叫浆糊迷住了,他的心让黄土迷住了,灰头土脸的,晦气。他肯定悔不该一时冲动,一股气聚集到粉笔头上,一道白光划过教室,划烂了王春生的脸,破了学生的相,也破了自己的梦。他肯定做梦都想给学生上好课,想给学生多传授些知识,想在“复课闹革命”的春风里多栽培些好苗苗出来,谁料想,一个白色粉笔头飞将出去,一下栽倒在自己手里,反倒背上了破坏“复课闹革命”的罪名。好些天了,你没见他掂着大扫帚走过来,七七八八的只言片语倒是走了过来,说他心念一闪,悬梁自尽,再也走不回来了。天哪,一个粉笔头断送了一个人的性命!粉笔头抛出的白色曲线,永远定格在你记忆里,曲线还没消失呢,他人倒永远消失了。他走了,他带走了一个个化学反应式,带走了你对化学课的兴趣。一上化学课,刘老师便闪现在你眼前,那条白色曲线灵光一闪,迎面飞来,擦肩而过,直奔天的尽头。你总以为,你失去对数理化的兴趣跟刘老师有关,跟那条白色曲线有关。两点之间,直线最短。他手起笔落,划过去一条曲线,他以他的生命求证道:两点之间,曲线最短。他站在曲线的尽头静静地与你对视着,你无言,他无语,生命之光竟然承受不起那道曲线的重量。生命啊,你太过脆弱了!刘老师的白色曲线划过去,同学们的黑色曲线划过来。看着人家打、砸、抢、烧,无事生非的同学手也痒了,砖头,瓦块儿,石子儿,随手拿起,一下成了现成的武器,手起刀落,一片片窗户玻璃,一张张桌椅板凳,无一幸免。你看着一道道曲线呼呼闪过,一片片玻璃哗哗啦啦应声落地。“哗啦”一声,你心一揪;“哗啦”一下,你身一颤。几家欢心,几家心碎。笑脸随着快感绽开了花,人心跟着玻璃破碎成了渣渣。头一天新装上去的玻璃,第二天便成了新靶子。夏天倒无所谓,只不过影响视觉观感而已。冬天难过,美丽冻人。教室没炉子,没暖气,除了身体热量,便只剩下寒冷了。风从西伯利亚刮过来,几天几夜没明没黑地刮。风准知道窗户玻璃齐刷刷被砸烂了,窗户真正成了窗户,呼呼呼地呼进呼出,成了一个个风行无阻的大窟窿。风进来了,又出去了,从这个窟窿进来,从那个窟窿出去,出来进去,进去出来,无遮无拦,敞快得很。谁也不可能天天装玻璃,谁也不会天天糊报纸。如此一来,学校的窗户便成了一道特别奇妙的风景线。残破不全的玻璃窗成了清一色的报纸窗,教室的采光让位给教室的温度,学校再也没有多余经费应付屡装屡砸的玻璃窗了。报纸倒是经济实惠,这儿烂了,那儿补上,简单,方便。反正报纸有得是,只是嫑把印着毛老人家照片的报纸贴上去就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