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能说些啥呢,只能静静倾听。风从窗户吹进来,先吹到她脸上,再吹到你脸上,清风拂面,你听她说,她听风说,各说各话,谁不懂谁。你看着她,她没看你,她看着窗外空空的天空,眼前空空的,肚里空空的,嘴里没空,饱吹饿唱,有话想说。办公室就你俩,她酣畅淋漓,一吐为快。你头一回听人如此阐述“一把手”,头一回听人如此论说孙悟空。不经意间,张桂兰为你上了一堂官场启蒙课,生动活泼,通俗易懂。有了理论,下来就应该联系实际了。你能感觉到她喜欢有人听她说她想说的话,也许这些话,她对无数人说过,就像祥林嫂见人便说一样。尽管现实如是,但话说多了,人就听烦了,就觉得说话的人有病了。尤其是滔滔不绝、关不住闸的时候,谁都想躲得远远的,敬而远之,免得闲话传到“一把手”耳朵里被人抓小辫子。一面对现实,她有一肚子的想法。想法归想法,实实没办法,办法不需要她想,想也没办法,想得她心疼肚子疼。她疼,别人不痛不痒,时间一长,也许她慢慢儿便不痛不痒了。环境造就人,环境亦麻木人。也许她一见你,麻木劲儿过去了,又冒上来一股激愤。她工作能力强,得不到重用,也许就因为她这张嘴。祸从口出,病从口入。嘴惹了是、生了非,嘴最会惹是生非了。听说苏联精神病院关进去的人,大多是嘴说出来的病,克格勃设有口腔专科专治口腔病呢吧,即便浑身长满了嘴,克格勃说你有病,你也百口莫辩。你能说得过国家机器?惟其如此,人人都可能成为精神病患者。张桂兰精神没问题,精神得很着呢,一点不嫌累,还在说:“小石啊,你年轻,又有学历,年轻就是资本,学历就是资本。资本有了,但能把握住机会也不容易。小石,你是想走专业路子还是想走仕途呢?”
你听她忽如其来问你这个问题,不知道如何作答,只好敷衍道:“张师,我还真没好好想过,走哪儿算哪儿吧。”
她说:“搞专业,就得下基层。基础的东西都在企业,基层情况不熟悉,高高在上,坐到机关,空空如也。呆到机关,就只能走仕途。在机关,专业只是个工具,有个一官半职,就算是有能力了。官就是能力的具体体现,有了这个能力,才会被人看得起。”
你拿起暖水瓶给她的水杯里倒满水,边倒边说:“张师,前头的路是黑的。谁知道呢。”
这些话不能当着人面说,只能私下里说说,不能当真。其实,你心里早就打算,看着你爸一辈子当工人,除了一大堆奖状和称号,到老还是两手空空,领导说啥他就干啥,纯粹一工具。新上来的年轻领导住上了新楼房,你家几十年不变,还是西大街的老房子。谁贡献大?当然是领导,劳动模范是在领导的领导下取得的劳动模范,领导大笔挥过来,你就是劳动模范了;领导大笔再一挥过去,你也可以不成其为劳动模范。没有领导的正确领导,哪来的你这个劳动模范呢。张桂兰也是,在机关一辈子,清高,孤傲,谁都不尿,只尿到自己的壶里,倒是落下了个好口碑。好口碑能当饭吃?口碑再好是民间的,领导说好才是真正的好,不好也好。领导金口玉言,字字珠玑。尽管她自以为清高,但在事关个人切身利益的关键时刻,她没有发言权,别人不买她的账。到了这个时候,谁都不会把她的好口碑端出来,都会顺山倒,倒向权力,西瓜靠大边,靠到领导身上。权力重如泰山,口碑便轻如鸿毛了。她儿子从农村招工出来一直想回长安城里工作,眼看着厅里其他人把自己娃都安排到下属企业,可她儿子的问题迟迟没有解决。她说她不会求爷爷告女乃女乃,低三下四地求人。厅里领导知道她的情况,可她就是不吭气儿。你不吭气儿,人家领导谁会主动找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