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和你的女人们:黄叶子 第四十一章 批父(3)

作者 : 齐明

再细细一想,又觉得叶青打过去的那两巴掌跟毛泽东《炮打司令部——我的一张大字报》并没有太大的关系,毛泽东炮打的是资产阶级的司令部,是要在灵魂深处爆发革命,又不是叫你去打亲娘老子。即便亲娘老子是资产阶级司令部的走狗,思想上、行动上划清界线就行了,断然不能自已上手去打。要文斗,不要武斗么,打人是不对的,打人是野蛮文化。然而,在她看来,自己打自己的父亲,并不能说明自己不孝,也不是乘机报父弃母之恨,而在于保卫毛泽东的无产阶级革命路线,在于表达对毛泽东的无限忠诚。站在这个立场上,她便不会顾及父女之情,不会顾及父亲的感受和别人对她的看法了。手起掌落,于叶青来说是她人生中一块磨灭不掉的印记,于她家人来说是一个永久的悲哀。乱世出英雄,叶青也许应该算作乱世出来的草莽英雄吧。她当过省委常委兼省革委会副主任,大大小小的头衔也有十几个。可在随后清查“五一六”分子中,她还是成了重点清查对象,被押回“交大”隔离审查交代问题,并被开除党籍,从此失去自由。粉碎“四人帮”以后,公安局以反革命罪逮捕了她。在监狱她痛心自悔,之后,检察院做出了免于起诉的决定。在监狱里,她被查出肝硬化,狱方批准她保外就医回家治病。回家?她回哪儿的家,家于她来说是太陌生了。父亲的家,她从来就没有认同是自己的家。儿时,她和母亲还有爷爷女乃女乃的那个曾经给过她温暖的家,已然成为遥远的记忆。自从住校过上集体生活,她就一直以集体为家,可那个集体早已不复存在,同学和战友也都离她而去,只留下她拖着个肝硬化的病身,形单影只,孑孓一人。如此孤独,何等寂寞,没有一个知心的人,可以在她心灵痛苦的时候一诉衷肠。谁能理解?谁能释怀?无家可回,无路可走,她在父亲家住了些日子后,实在感觉不自在,便搬出来独住。落到这步田地如何是好,再痛悔又有何用呢。怪谁去?怪自己?叶廷峰也怪自己给叶青的父爱太少,毕竟血肉相连,打断了骨头还连着筋呢。曾经的恋人,一刀两断;昔日的战友,离她而去。在押期间,也只有叶廷峰去探视过她。骨肉相见,久久凝视,无言以对。

你指尖上的金笔依然在翻飞,两眼依然注视着凝固在时间隧道里叶青的那两巴掌,在久久地凝视之际,你恍然觉察到他父女俩目光还在对视着。他俩的对视隐现于曲终人散、癫狂喑哑、灯火阑珊的时候,主席台上的造反派头头,主席台下的热血群众,还有那些被斗的和陪斗的走资派们一个个全不见了,只剩下一对儿血浓于水的亲生父女。这是一次长久的凝视,一回一生中仅有的感情与思想相通的凝视,一回尽弃前嫌大彻大悟的凝视。走资派可以不再走,“*”的伟大理想得以实现,只有叶青失去了理性,叶廷峰灵魂深处留下了永久的伤痛,人性中最柔软的部分被生生撕裂,生吞活剥。这是一次令人心悸的惊讶,此时此刻他俩忽然发现,只有血亲才是彼此息息相关的,以前发生过的那一幕亲人之间自相残杀、同室操戈的惨剧,都是在那些不是他们亲人的人纵容下轰轰烈烈地完成的。你远远地注视着他俩的对视,悲哀犹如黄昏骤起的暮霭,在灵魂深处的莽原上爆裂似的弥漫开来。她想弥补她以前的过失,但羸弱的身体每况愈下,毕竟是心有余而力已竭了。

你初见她不久,她又被确诊为肝癌,而且已经到了晚期,曾经的美丽被癌细胞吞噬得干干净净。看着她蜡黄而月兑了形的脸,你的心不由地在抽搐,浑身战栗。你一挨枕头,活像你自己的体内遭遇了癌细胞的侵袭,癌细胞恶性增殖,失去控制,疯狂掠夺着仅有的空间,大肆侵占着代谢资源。你像泄了气的气囊,一下干瘪、萎缩得不成样子,瘦骨嶙峋,浑身无力,气若游丝。癌细胞迅速离散开来,随着淋巴液和血液循环在体内大摇大摆地四处游走,穿越一个个组织器官,不断分裂,疯狂繁殖,聚集成一个个不规则的军团,弥漫开来。你身体被变异为非同寻常并具有强大复制活力的癌细胞结成的不规则军团束缚住,杀不死,打不散,分不开。令人恐惧的癌肿,笑到最后,成了你最后的终结者。你被彻底打垮,被无情窒息,被噩梦魇住,眼睁睁看着叶青被命运扼住咽喉,干瞪眼,没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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