健康城,显阳殿中。
空落落的大殿里只有两人,一个坐着,一个站着。
坐着那人身着玄色锦缎,头戴冲天冠,腰扎蟒带显得极为华贵;站着的那位身邹巴巴的穿着一件锦缎衣衫,颜色已经辨认不出来了,似黄似黑,还带着各种污渍。
两人均脸色苍白,若论气色,坐着的那位显然更差,脸色煞白,面容憔悴,下颌及两边鬓角原本乌黑喷张的棘髯也根根花白,无力的垂落;鼻梁两侧原本通红发亮的几颗麻子,此刻呈淡黄色,无力的趴在脸,显得那么的碍眼。
七月天,正是最热的时候,显阳殿外阳光毒辣,热气蒸腾,到处充斥着令人烦躁的蝉鸣,仿佛身的湿汗一般,挥之不去;然而显阳殿中却是阴寒逼人,仿佛和外边是两个世界。
“皇,老夫今日来看你,你开心不开心啊。”坐着的桓温有气无力的问道。
“朕……开心,朕好久没见大司马了。”司马昱怯怯的答道。
“皇,宫里倒是很安逸,老夫这几个月来可都是夜不能寐啊。”
“大司马有何烦心之事啊,说给朕听听,也许朕也能为你分忧呢。”司马昱拖着手道。
桓温看着殿外大院中明亮刺眼的阳光,以及阳光下被暴晒的歪头蔫脑的花草出了一会神道:“说给你听倒也无妨,不过就怕你听了之后睡不着。”
司马昱默然不语,低头看着脚尖。
“烦心的事可多着呢,往远了来说有这么几件:郗超死了,王珣烧伤不治也死了,我最喜欢的最器重的儿子桓熙也死了,我最喜欢的五弟桓冲也死了,我带出去进攻北府军的十四万大军只剩下两万了,皇,这些够不够烦心的?”桓温淡淡的道。
司马昱大惊失色,被囚禁在宫中也无人通报消息,所以他对这些事一无所知;呆立半天他才抖着嘴唇冒了一句:“大司马节哀!”
“我节哀,我节哀个屁!”桓温忽然怒吼起来,两眼精光爆射,有恢复了以前那种威风凛凛令人不敢逼视的样子。
“我……我……你……你……”司马昱大惊失色,额头渗出汗来。
“你想说我为何对你如此无礼是么?你是皇,多么尊贵的称呼,你是大晋之主,我们都是你的走狗,都是你的奴隶,应该事事顺着你,把你顶在头供着,是么?”桓温大声喝道。
“你可知道,这么多人死了,都是谁干的?都是韩暮!都是北府军!我的弟弟,儿子,我的忠心的属下都死了,都被韩暮这个小贼所害,可是他还活着,还活的挺滋润,不仅他活着,谢安、王坦之、王献之,庾希这些奸贼们个个活着,这公平么?嗯?你说,公平么?”桓温厉声质问。
“不……公平。”司马昱低头不敢看桓温的脸,用微不可闻的声音答道。
“哼!当然不公平,现在这个贼子在巢湖城竖起‘清君侧’大旗,率着十万大军已经浩浩荡荡的朝京城开来,他还要我死,听听,‘清君侧’多么冠冕堂皇的理由,我桓温为十五岁便为大晋效力,今年已经整整六十,四十五年时间换来的便是这个结果,你说我值么?”
“不……值。”
“南方诸州不听我的应诏,居然跟着韩暮起哄,追随韩暮前来攻打健康城,这些贼子们何其可恶,我早该一刀一个将他们活剐了,若不是碍于身份,怎有今日之祸?”
“他们……他们真不应该。”
“现在京城中除了广陵,徐州的三万多兵,还有我从姑孰调回来的一万五千,加京城中原有的一万五千兵,我手头全部的人马还有六万,他韩暮想凭借十万泥腿子兵就攻下这固若金汤的京城,简直是痴心妄想!”
“对对,他们定非大司马之敌手。”
桓温喘了口气,闭目平息了一下心情,睁眼之后忽然变的轻声细语道:“还有十来天,他们的大军便要到达京城了,所以今日我特地来看望皇,有些事我必须要和您说的一清二楚了。”
司马昱诚惶诚恐的道:“大司马请讲,朕听着呢。”
“皇,你可知道,这所有的一切都是谁造成的?”桓温柔声问道。
“是……韩暮啊,大司马不是说了么。”司马昱迷惑的看着桓温道。
桓温摇摇头,盯着司马昱的眼睛道:“不是,罪魁祸首不是别人,就是你。”
司马昱差点没晕过去,脸挤出笑容道:“大司马和朕说笑了。”
“谁和你说笑?从现在起,和老夫说话不要带朕字,别以为你高我一等。”桓温骤然拔高声音,怒吼道。
“朕……我……大司马息怒。”
“当初若不是你秘密下诏,命韩暮前去芜湖县建立北府军,何至于有今日?若不是你一次又一次的驳回我要重新任命南方各郡人选的主张,何至于南方诸郡一致跟随韩暮来讨伐与我;当初若不是拦着我不让我弹劾掉谢安和王坦之,怎么会有今日之祸?所以罪魁祸首便是你。”桓温毫不客气的伸手指着司马昱的鼻子怒道。
“我……”司马昱无语,他不敢申辩,只能默默忍受着桓温的无礼斥责。
“如今到了这个地步,难道你就不打算弥补么?”顿了顿,桓温忽道。
“如何弥补?”司马昱很想知道如何才能让大司马满意而归。
“他们要清君侧,便是说我是你身边的奸佞,你此时不出来说话好像不大应该。”
“朕……我这就写诏,勒令他们退兵。”司马昱慌忙道。
“诏没有用了,此时需要行动来表明。”桓温叹息道。
“如何行动,大司马有以教我。”司马昱诚恳的道。
“先下《罪己诏》,承认所有的一切都是你一人所为,杀朝中大臣也是你的主意,命我攻打北府军也是你的主意,替我将所有的过错全部扛着。”
“这个……”司马昱犹豫了,桓温这是在往他脸抹狗屎,司马昱虽非爱惜羽毛之人,但这样的《罪己诏》一下,自己还有何脸面当皇呢。
桓温可不管他心里想什么,自顾自的道:“《罪己诏》下了之后,你便可以下禅让诏了。”
“什么?”司马昱惊呆了,“禅让诏,禅让给谁?”
桓温哈哈大笑,越笑声音越大,到最后笑得气不接下气,直笑得司马昱胆战心惊手足无措方渐渐止住,凝视着司马昱道:“皇是聪慧之人,这样的问题,还需要问么?”
“你是说,让位于你?你真的要篡位?”司马昱指着桓温,脸露出不可置信的表情。
“什么篡位,这个词老夫不爱听,难道你不觉得我辛辛苦苦这么多年,这是我应得的么?”桓温微笑道。
“你……你这个逆臣,朕已经赐予你九锡之礼,你竟然还是要攒我司马家的江山,你这个贼子,逆臣!必将遭天谴。”司马昱委曲求全就是为了保存司马家的江山,此刻好梦破碎,终于撕开脸面不顾一切的怒骂。
桓温脸怒意渐起,慢慢的道:“原本我打算你让位之后封你为让王,让你得享富贵,颐养天年,但是这一切都是你自找的。”
“老贼,你篡位逆天,必遭天谴!”司马昱兀自怒骂。
“住口!要说遭天谴,你司马家应该早就该遭天谴了,莫要告诉我,你司马家的江山不是篡前朝曹魏之位而来,司马家的老祖宗就是篡位的逆贼,你还有何脸面在此骂别人是逆贼。”
“我司马家根深叶茂,即便你篡位成功,在外地的司马氏王族也必然会联合起来讨伐与你,到时候千刀万剐了你这贼子,江山还是我司马家的。”
“我劝你别做梦了,你知道我手头现在抓了多少人么?足足有三千多人呐,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的姓氏,便是‘司马’,我看你这司马家,很快就要变成死马家了,有趣的是,杀他们的诏还是你亲笔所写,亲自盖印下诏的。”桓温哈哈狂笑起来。
司马昱一下子瘫倒在地,桓温早有准备,看来已经矫诏宣司马氏在外地的所有王族全部进了京城,一网打尽了;司马晞,司马林,等司马家的老一辈直系旁系数支,自己的儿子司马曜,司马道子等一干司马家的所有人都恐已落入老贼手中。
司马昱怕了,他真的怕了,不由得哀声哭求道:“大司马,正同意传位于你,但是请你给我司马家留下血脉,江山社稷我可以不要,但是我司马家的血脉不能不传啊。”
桓温站起身往殿外走,回头鄙夷的看着趴在地哀哀哭泣的司马昱道:“真不知司马家是如何坐这皇位的,你的请求,我不能答应;只要留下一个司马家的男丁,那帮死忠之人便会奉他为帝,而不会臣服于我;你放心,我会风光大葬与你,给你一个好的谥号;我当了皇帝便是君,韩暮这个逆贼清君侧,朕的身边不需要清理,让他师出无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