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醒来,居然回到了十二年前。
初盈脑子里一片茫然,——分明前一刻还羞愤难当、痛不欲生,怎么转眼的功夫,那一切就全都凭空消失了?!
如果现在只是一个梦,自己情愿再也不要醒来。
不然如何承受,在成亲当日新郎官弃婚的打击?不仅沦为众人茶余饭后的笑柄,还要忍受那些同情的、怜悯的、嘲笑的目光,以及各式各样的流言蜚语!每一句都在深深的羞辱自己,像刀锋一样刺伤自己!
可惜那一幕幕,仍然清晰的印在脑海之中……
那一天,是初盈出阁的大喜日子。
因为心里紧张,昨儿夜里翻来覆去睡不着,——原本就有体弱不足之症,如此折腾一夜不合眼,起床时只觉浑身疲乏无力。
此时天色未明,窗纱外透进些许淡薄的青光。
“凝珠。”初盈唤了人,自己掀开被子坐了起来,隐隐觉得有点头重脚轻,可是却不便告诉旁人,免得大喜的日子添了晦气。
昨儿凝珠值夜,闻声赶紧的穿了衣服挽了头,过来挂起床帏绸帐,取了绣花鞋放在脚踏上,一面替她穿鞋,一面悄声道:“小姐,昨儿我也没有睡好。”
初盈不由一笑,嗔道:“什么叫‘也’?”
“昨儿夜里,小姐不是……”凝珠穿好鞋一抬头,却“呀”一声,“这可怎么好?小姐居然熬出眼圈儿了。”赶紧服侍着初盈穿好衣服,让小丫头打了温水进来,给她净了面,急急忙忙扑了一层雪霜粉。
“小姐昨夜可睡好了?”一个穿姜黄色对袖衫的中年妇人走了进来,身形清瘦、眉目素净,正是初盈的乳母简氏,关切道:“今儿可要辛苦一整天呢。”
初盈有点不好意思,轻声道:“嗯,还好。”
简妈妈瞧着她脸上打扮过,不由看向凝珠,“怎么就扑上粉了?你慌什么,小姐都还没有绞脸呢。”
凝珠讪讪的笑了笑,没有吭声儿。
简妈妈这会儿没空多管她,让人备了热水,服侍着初盈沐浴完毕,方才说道:“小姐先把头发揉干了,我去请高夫人进来。”
按风俗,给新娘子梳头的都是儿女双全,父母、公婆健在的全福夫人,寓意新娘子出嫁以后一样生活美满,有着沾福气的意思。
初盈知道这是礼仪、是规矩,同时也是一个好彩头,可是却有一点点迟疑,不确定的问道:“妈妈,今儿一定要全福夫人梳头吗?”
“那是当然!”简妈妈的语气不容商榷,继而面色一软,上前揽了她的肩膀,轻轻摩挲安抚道:“小姐别乱想了,高夫人是最和善不过的人。”顿了顿,问道:“难道你还信不过妈妈吗?”
初盈心里明白,为了请到一个够身份的全福夫人,并且还要得到继母的同意,简妈妈一定费了不少功夫。况且自己心里的不自然,简妈妈肯定不会不知道,想来早就跟高夫人嘱咐过了。
微微侧首,看向铜镜里那个略显单薄的身影。
小时候,因为不当心磕破了头,虽然过了一段就好了,但是却留了疤,——即便用刘海挡住大部分,眉角还是有一点点露在外头。
原本娟美秀丽的面容,因为这一道小小疤痕的存在,好似白璧微瑕,不免让人生出遗憾。为了避免别人的打量和议论,平日里除了每天给祖母晨昏定省,自己几乎没有出过房门,真的做到了大门不出二门不迈。
甚至,连家里的人都不愿多见。
如今要让外人给自己梳头,任那疤痕暴露人前,心里总是有一个小小的坎儿,可是简妈妈的一番心意不容辜负,再者规矩如此无法拒绝。
初盈强行压下那一丝不情愿,点了点头,“好,去请高夫人进来吧。”
高夫人四十出头的年纪,的确很有福相,圆圆脸儿、身形丰腴,有一种生活满足的安详温和。进门先给初盈到了喜,方才手脚麻利的打开箱笼,取了干净的红线,以及其他琐碎的修容小工具。
简妈妈在旁边打着下手,对凝珠道:“别杵在这儿,去把小姐的喜服、凤冠都取出来,放在旁边桌子上,你和浮晶也去收拾一下。”
凝珠和浮晶都是陪嫁丫头,今儿一样要打扮一番。
凝珠点了点头,走到门口的时候,趁着简妈妈背对着自己,对着初盈指了指自己的眼圈儿,一脸自求多福的表情出了门。
初盈不便说话点了点头,回头却发现简妈妈盯着自己的脸,此时雪霜粉已洗掉,想必那对黑眼圈儿暴露无遗。
果不其然,简妈妈沉了脸不满道:“昨夜凝珠是怎么服侍的?”转了头要唤人,却被初盈伸手拉住了。
“妈妈,不关凝珠的事。”初盈声音柔和,淡笑道:“我的身子自来就是这样,不比别人扛得住,昨夜睡不大着才会……”看了一眼高夫人,有些不好意思低下了头。
高夫人状若未闻,手上继续替她梳着头发。
简妈妈一脸心疼的表情,今儿这种时候,委实顾不上和凝珠理论,只对高夫人陪笑道:“有劳高夫人一大早过来,我们小姐的喜妆辛苦你了。”
“不辛苦。”高夫人十分的好说话,笑道:“你们家四姑娘生得花容月貌、国色天香,我也只是锦上添花。”又道:“只管放心,必定打扮得跟天仙下凡一般。”掠开初盈的刘海时,手上动作丝毫不曾停顿,目光也没有多停留片刻,仿佛那道疤痕根本就不存在。
初盈渐渐放松下来,仰了面任她在脸上摆弄。
先是绞脸,用绷紧了的红线滚了一遍又一遍,直到一根汗毛也不剩下。接着却不急着上妆,而是上了一层匀匀的、薄薄的琼膏,等会儿一点点吸收进去,好让肌肤更加润泽,这样涂脂抹粉才更服帖好看。
简妈妈还让人煮了两个鸡蛋,剥了壳、试了温度,小心的在初盈眼圈周围滚来滚去,试图让黑眼圈淡化下去。
初盈觉得自己像个木偶似的,被人摆弄来、摆弄去,直到挽头时扯着了头皮,方才吃痛轻轻“咝”了一声。
高夫人笑道:“四姑娘且忍一忍,梳得越紧凤冠才戴得越稳。”
新娘子的喜妆头式样并不花哨,讲究的是干净、利落、稳当,不然等下沉甸甸的凤冠戴上,歪了斜了可就不好看了。
简妈妈亦道:“没事,只管梳稳妥才好。”
眼下是冬月里头,屋子里放了好几个大火盆,初盈本来就没有睡好,身体又弱,被人折腾了大半天无事可做,不免有点昏昏欲睡。
迷迷糊糊打着盹儿,等到再次睁眼看向菱花铜镜时,妆容已经画好。
镜子里的人白得似乎要发光,柳眉入鬓、杏眼桃腮,最让人瞩目的是,那一点红艳艳的樱桃小嘴,——为了突出一个“小”字,只在嘴唇中间重重的点了红色,四周均被雪霜粉所掩盖,对比甚是强烈。
初盈瞪大了眼睛,觉得自己好像一个雪白的瓷女圭女圭,头上一根发丝儿都不乱,有些不适应道:“妈妈,我都不认得自己了。”
简妈妈笑嗔道:“说的是什么胡话?不知道多好看呢。”
这……,真的好看吗?
初盈想起了自己的未婚夫——谢长瑜,但愿他会喜欢吧。
傅、谢两家交好多年,平日里的来往就不少,遇到婚丧嫁娶更是必有走动,算得上是通家之好。自己的婚事,就是因为祖父感念谢家定下来的,——算是沾了光,不然婚事若是由继母做主,只怕就要落得和胞姐一样,无奈远嫁外省。
小的时候,初盈是见过自己的未婚夫的。
那时候,谢长瑜只是一个粉雕玉琢的男女圭女圭,后来大了便没见过了,不知道现今长成什么模样?他的哥哥谢长珩有着“京城第一公子”的盛誉,想必他也该是一位翩翩佳公子吧——
只是不知性情又是如何?可好相处?
希望……,他会是自己的良人。
初盈心里有一点紧张,又有一点小小的羞怯、欢喜。
凝珠和浮晶捧了大红色的喜服过来,上面绣了鸾凤图案,一身羽毛皆用金线累丝蹙绣而成,金光灿灿、宝华流转,那鸾凤好似要从衣服中飞出去一般。
简妈妈爱不释手的轻抚着,对高夫人道:“这是我们家太太早些年预备的。”她口里的太太是初盈的亲娘,“看这料子、针线,那都是费了一番心思和功夫的。”
高夫人亦是赞不绝口,末了叹道:“可怜天下父母心。”
要知道,初盈不到三岁亲娘就离世了。
为三岁的女儿准备嫁衣,若非对女儿疼爱到了极点,又怎会如此未雨绸缪?自己尚在病中,却要操心十几年后的事情。
初盈想起早早过世的亲娘,不由神色一黯。
如果母亲在世,大哥多半会留在京城任职,大姐更是不会远嫁外省,自己的日子也会过得恣意许多,而不是现今这般如履薄冰。
罢了……,自己马上要出嫁了。
简妈妈已然发现自己失了言,不该无故提起旧事,因此找了话题岔开,亲自服侍初盈穿好了喜服。因为凤冠甚是沉重,一直掐着时辰,等到临近吉时这才稳稳戴上,又让高夫人给盖了喜帕。
初盈入眼皆是红色,剩下的事情便是静静坐着等待。
时间一点一点溜走……
初盈觉得等得有些久了,这一身装扮本来就沉重,加上身子弱、没睡好,更是觉得浑身疲乏酸软,——奇怪的是,怎么外面还没有听见锣鼓声?吉时应该早到了吧。
可是按规矩,新娘子搭上了喜帕就不能再说话,更不能四处走动,最最忌讳的是把喜帕掀开起来。初盈起先还在安慰自己,可能是时间估量错了,不过渐渐地……,没办法再用这个理由说服自己。
吉时一定过了!——
怎么回事?成亲这么重要的事情,谢家的人怎么会误了吉时,这不仅让人等得心里焦急,更是显得有点晦气。
吉时、吉时,之所以要择吉时,自然是赶在那个时辰出阁才吉利。
初盈便是脾气再好,也忍不住对谢家和未婚夫有点微词,可是却做不了什么,只能继续忍耐等着,越等心里越发生出埋怨。
可是到后来,不满却渐渐变作了惊疑。
虽然不知道等了多久,但是初盈能够感觉的出来,外面天色已经暗下来了。
谢家的人到底什么意思?一时迟了一点还罢了,怎么到这会儿还不来人?难道……,初盈不敢再想下去,身子又酸疼又僵硬,那口精神气儿一松,不由晃了晃。
“小姐……”凝珠赶忙过来扶人,声音却是怯怯不安。
初盈深吸了一口气,咬牙开口唤道:“妈妈,外面出什么事了?”隔着喜帕,那满目的红色红得刺眼,因为没有得到回答,不由加重语气,“妈妈……”
简妈妈不得不出声,跺了跺脚,“小姐等着,我这就出去看看。”
高夫人做了好几次全福夫人,这种状况却是头一遭遇到。
眼下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心下暗暗后悔,早知道就不该接了这份喜活儿。出了这么晦气的事,新娘子伤心难过不说,连带自己也沾了不吉利,试问谁家嫁女儿还敢再找自己?只怕是最后一次做全福夫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