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说父亲年轻的时候唱过我们地方花鼓戏的小生,人长得俊俏,嗓门也大,很多人都拖媒人上门说亲,可最后父亲还是看上了母亲。母亲和父亲是堂表兄妹,具体关系说起来很复杂,我通常是这样来陈述的:父亲的母亲和母亲的母亲是同父异母的姐妹。于是父亲和母亲在结婚之前只能算是堂表兄妹。
父母结婚后一年,母亲怀孕了,同年十一月,我的第一个哥哥出生。在我后来的记忆里,母亲经常跟我讲起他,因为母亲说,在所有的孩子里面,就数他长得最白净可爱。
有一次,我从母亲兜里偷了五毛钱买了一个气球,是以前那种一股一股一圈一圈的长长的乳白色小气球,结果我一拿回家就被母亲给发现了,我做贼心虚地站在母亲面前一动也不敢动,母亲看了老半天,我只感觉我的心扑通扑通得跳了老久,最后母亲拿着气球缓缓地说,真的很像你第一个哥哥的那双小手儿,一股一股的!
我抬起头,看到母亲的表情很伤感。
要是长到现在的话都二十八了。母亲补充道。
那时我才五六岁,所以我没能全部读懂母亲的伤感,但我知道母亲很难过,我以为母亲在生气我偷钱去买了气球。
后来大了我才知道,就在那一年的十二月,我的第一个哥哥,在他满月的当天因为天寒染上了感冒夭折了。这个哥哥之后,是我的第一个姐姐,也就是我现在的大姐,大姐的下面,母亲生下了我第二个哥哥,这一个哥哥母亲说带到了五岁,结果一场天花就把他给带走了。然后母亲一连给我生了四个姐姐,所以我一共五个姐姐。
在母亲生下我五姐的那天,父亲失踪了,爷爷和女乃女乃拖人到处去找未果,第七天父亲却一身落魄地独自个回来了,母亲说,那次回来以后,父亲的嗓子就哑了,但谁也不知道,父亲的嗓子是怎么哑的,而这七天期间父亲又是去了那,因为没人敢问,父亲也从未再提起。
也就是从那以后,父亲在人面前说话的头低了嗓门也低了。
所以刚刚父亲哑着嗓子的那一番理论,大家显然都没有听到,一群人又跟着起哄,来算算吧,很准啊!
父亲低着的头像身后他牵着的那头老水牛一样,疲倦而默默的走开。
大家都没再去留意父亲的走远,这时算命的却突然停了下来,看着父亲已经微微佝偻的背影,算命的摇摇头说,这个人的命,真的不用算,是个苦命,早年家业不得利,待到自立之年却时运不济,别人能祈子孙得福,可他却偏又命理克子,如此终将劳苦奔波一生而不得。
父亲身后的老水牛突然停下来不走了,父亲左肩扛着犁呆呆地站在前面,刚刚算命的那一番话,父亲听得清清楚楚,如果换在二十年前或更远父亲头也不会回一下,因为命运就像小时候父母给你的忠告一样,我们总是有很强的抵制情绪,可能直到有一天,当我们也需要用同样的忠告去忠告我们自己的孩子的时候,我们才会恍然明白。当初在命运面前太过倔犟。以致命运在见习倔犟者时,也就爱莫能助,显得更加残忍。
算命的似乎并没有留意到眼前这个人的反常,继续悲天悯人,如果我没有算错的话,今年是他的本命年,三十六的本命年其实是一个劫,每个人的命里都会有劫数,可是他的劫……
算命的还没有说完,只听的哎呀一声痛苦的申吟撕破了晒谷坪上的宁静,父亲身后的那头老水牛,像疯了似的踢起四脚,朝后面退,鼻子上的缰绳被甩上天空,等大家围上去看个究竟时,父亲已瘫坐在地上,他左肩上的那杆犁不遗余地的砸在左脚掌上,地上淌出一滩猩红的血。
父亲在床上躺了三天后,脚好了,可是人却疯了,就像一头疯了的老水牛一样,光着脚板就满村的乱跑乱喊。母亲和姐姐她们都拖不住他,爷爷和女乃女乃也气不过,懒得管他,村里人都说,父亲疯了!
母亲说,那时候她已经怀上我好几个月了,只是还没有现怀,所以大家都还不知道,父亲疯后没一个月,母亲肚子里的我再也藏不住了,二十世纪的八十年代,中国的计划生育制度据说就像三四十年代日本入侵时的政策一样,实行“三光”。日本是烧光,抢光,杀光。计生是搬光,赶光,拆光。搬东西,赶猪牛,拆房子。后来我知道,八十年代的农村,除了搬东西,赶猪牛,拆房子,再没有值钱的可索要。如果还有那就是捉人。
计划生育的第一次来家里没有捉到母亲,只赶走了我家那头老水牛,搬走了母亲嫁过来时,唯一陪嫁的一个衣柜。因为那一次我们书记给母亲报了信。父亲疯得见不着了人影,母亲从后门逃了出来,自个怀着我绕到了我家对面的那个小山头上,计划生育的人在家里翻箱倒柜地没有找到母亲,更没有找到什么值钱的东西,最后只看到一个上了把锁的衣柜,二姐趴在衣柜上死活不肯下来,两个男人于是就连着二姐一起把衣柜抬了出来,另外几个人围着我家唯一的一条老母猪,兜转了半天,就是赶不上路,最后老母猪似乎也是有点晕乎,来了脾气,没头没脑地开始乱撞,一嘴巴将一个四眼男人放倒在地,四眼满地地找眼镜。其他人也立马有了警惕,开始对老母
猪失去了兴趣。转而把目标锁在了我家那头埋头默不作声的老水牛身上。
大姐将牛绳捆在腰上,一个男人过来夺,大姐和他拼命地纠缠,男人将大姐的双手反锁在身后,大姐没有了反抗的余地,男人露出一脸胜利的笑容,伸出另一只手去解她腰间的牛绳,大姐用尽最后一点余力一口狠狠地咬在男人的手背上,男人痛得大声吆喝,反手一巴掌将大姐甩在了地上。牛绳还在大姐的腰间,被咬男人终于看到了眼前这个小姑娘的倔犟,愤怒地吆喝着另外几个男的,几个人咯咯地笑,然后一起将大姐按倒在地,解下牛绳,又将大姐和二姐捆在我家门前那棵大松树上,一伙人抬着柜子,牵着老水牛扬长而去。
母亲就在对面的山头目睹着这一切,连哭都不敢哭得太大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