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一直以来在他眼中顽劣不堪的幼子……
那个曾经和宋思平比起来,不值一文的幼子……
那个从诞生开始便一直遭到他冷落的幼子……
过去种种,有如走马观花,一幕幕在他眼前浮现。当年宋宁默年少之时,频频外出,多则一年半载,少则十天半个月,晋王府上下,无人知道这位二公子去了何处,又做了何事。初时年岁小,只当他是贪玩,横竖晋王见了他便觉得厌烦,整日整日的不出现,也省却了大家的烦恼。
到后来,长到十三四岁,仍旧不改旧时行踪,下人们见了,也只当二公子出去寻花问柳,难得的是这么多年却没有什么风流轶事传入他耳中。然而这么多年,宋宁默荒诞不羁,不成气候的印象,早已深入他脑中。
谁曾想到,就是当年看起来那样平庸的小儿子,到如今,极有可能是推动楚夕暮登基的始作俑者。早年时,晋王何尝没有匡扶天下的理想,只是后来这份激情渐渐被磨灭在了时光里。如今细细回想,或许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这份理想,终究被宋宁默化作了现实。
只是,他们父子之间的裂痕,却是再也无法修复了。
一念及此,晋王颓然的扶住额头,郁结的摇头。
到底是多年的属下,如何能不懂晋王的心思,也就低声说道:“听说二公子对二女乃女乃宠爱有加,这次二女乃女乃受伤……”“混账东西”提起此事,晋王便觉怒火蹭蹭直冒,“若不是你们在我耳边叽叽喳喳,我如何会下如此狠手?”
那属下神色微变,却仍试探道:“那时候人来人往的,即便是要查,也不会知道是谁,王爷不妨做个人情,趁机派人送一些人参燕窝去二公子府上……”晋王很快就明白了他的意思,只是这么多年一向骄傲,突然之间却不得不向宋宁默低头,有些下不来台,也就僵着脸,没有做声。
那属下察言观色,立刻说道:“不管怎样,王爷都是长辈,对晚辈慈爱些,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晋王这才自觉面上有了光彩,微微颔首:“既然这样,那就去库里挑几支上好的人参,再挑一些补品一道给二女乃女乃送过去。”
“这时候再送人参,怕是迟了吧。”雕花木门砰的一声被人踹开。
一道长长的阴影落了下来。
晋王和下属同时一愣,忙循声望去。只见皎洁的月光下,宋宁默如同谪仙子下凡一般,施施然立在门口,说不出的朗月清辉。晋王脸色大变,目瞪口呆:“你,你从哪里来的?”“很不巧,我将将在屋顶上晒月光,见你们说的正到兴头上,不好打扰。”宋宁默唇角勾起了一抹冷笑,“不过现在既然要送礼,我这个主人来了,岂不是正好?”
晋王身子僵住,朝后退了几步,随即又觉得这样有胆怯的嫌弃,又朝前迈了几步,“你要如何?”“我要如何?”宋宁默冷笑了几声,缓缓从腰间抽出了长剑,剑锋在月下散发着一层冷幽幽的光芒,“这柄长剑,似乎是寂寞了呢。”
随着话音落下,屋子里传出了清脆的响声。
“再有第二次,人同此桌。”声音再次飘来时,人已经失去了踪影。
门口空无一人,似乎方才,只是幻觉。
“这等剑法……”那属下不过瞟了一眼,便发出了难以置信的叹声。
只见那案桌四条腿被平行劈断,而那桌面却平平稳稳的落在了地上,甚至于盛了大半黑墨汁的砚台也还完好无恙,墨汁纹丝不动,一滴也不曾溅出。可见得方才那一剑,是怎样的出神入化。
这无疑是对晋王最大的警告。
既然他有能耐匡扶天下,那么让这晋王府平平静静的更换主子,也不是不可能。
晋王拭了拭额头的冷汗,目光落在了案桌上,嘴角嗫嚅,半晌说不出话来。
只怕是无论如何也不会知晓,当年宋宁默和楚夕暮的那一番奇遇的吧。一个遇上了天下第一的剑客,一个遇上了救人无数的神医,或许,这便是冥冥之中的天意。为君者学会了治病救人,为臣者,学会了剑斩妖魔。
所谓仁君能臣,也不过如此。当初的二人原本选择不同,到最后,却是殊途同归。
宋宁默犹如鬼魅一般的身影,很快出现在了西院,默然立在院子外头站了一会,眼中一黯,片刻间又恢复了淡漠,脚尖轻轻点过,身影便消失在了晋王府外。外头无人瞧见的暗处,两匹马好整以暇的在树下吃草。
“公子,方才晋王……”川穹犹记得他眼底的杀意。
“我说过,没有第二次。”宋宁默按在了剑鞘上,“哪怕是父亲,也一样。”
川穹稍稍有些愕然,随即想到叶子衿发生的意外,又觉得了然,“夫人若是知道,怕是感动不少。”“我没打算告诉她。”宋宁默松开了按在剑鞘上的手,“从前在山中学剑,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只为着有朝一日,能好好让晋王吃尽苦头。只是如今,似乎已经失去了意义。”
“身为男人,若是不能保护自己的女人,那又有何面目自处?”月光的清辉中,宋宁默露出了浅浅的笑容,这笑容有如那盛夏的清风拂过林间,无限清明。川穹冷寒的一张脸柔和了下来,“公子这下怕是被夫人吃定了。”
宋宁默嘴角翘了翘,眉梢微挑,“到底是谁吃定谁?”顿了顿,自顾自的微笑:“不过,也很有趣啊。”川穹又沉默了下去,只是望着宋宁默温馨平和的面容,若有所思。早些时候,一直默默走在他身后,只能望见无边的寂寥。
哪是如今的模样?
川穹想着,笑了笑。若是自己也能遇上那么一个人,或许也是很有趣的吧。
叶子衿身受重伤,精神头到底非从前可比,连宋宁默不知何时静悄悄出去了也不知晓,只是醒来时无意识的模了模身侧的位置,一片冰凉。心中有些空落落的,按住胸口,轻轻坐了起来。
满屋子都是渺无边际的黑暗,哪怕是月色撩人,却也觉得黑暗。
叶子衿突然觉得害怕,只是声音卡在喉中,一个字也喊不出来。浑身酸痛,也无力气自行点灯,正思量的当口,听见木门咯吱一声,紧接着便是那道熟悉的,清冷的声音:“怎么坐起来了?”
叶子衿一愣,没有做声。宋宁默揭开灯罩点燃了宫灯,烛火在他面上跳跃着,看不出是喜是怒。“怎么不说话了?”宋宁默坐在了炕沿上,顺手轻抚她的头,“方才见这月色正好,出去走了走,可惜你身子不适,不然携手赏月,也是好的。”
叶子衿哧了一声,“和没有半点情趣的人赏月,怕是不见得有多少趣味吧?”“看来当真是开始恢复了。”宋宁默模着下巴微微的笑,“我们子衿又有几分从前的活力了。”叶子衿从他身上嗅到几分清冷的气息,暗暗叹了一口气,将被子朝他身边挪了挪,“我一个人睡着冷,你也来躺躺。”
宋宁默看了她一眼,依言褪下外袍,半躺在被子中,将她搂住,声音带了几分慵懒,“怎么突然醒了?是不是不舒服了?”“不是。”叶子衿摇了摇头,靠在他肩头,犹豫了片刻,才低声说道:“我怕黑。”
宋宁默身子僵了僵,片刻后又放柔了下来,“我记住了,以后夜里不会让你一个人了。”叶子衿心中微暖,这才出声问:“出去做什么了?”“我刚刚不是说了,出去赏月了。”宋宁默漫不经心的笑,似乎在晋王府发生的事情,不过是今晚上的一场梦而已。
叶子衿叹了一口气,没有多问。
宋宁默的神色,已经说明了一切。哪怕隐藏的再深,叶子衿却有些身为女人的敏感。
也就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笑道:“那等我身子康复了,勉为其难的陪你赏月好了。”抿嘴微笑,掰开他的手指头,在上面掐了掐,留下了几个月牙形的指甲印,“如今是不能了,这是月牙,将就着看看吧。”
这一刻,宋宁默顿时语凝,突然很想摇摇这女人,问问她脑子里到底装的是些什么乱七八糟的玩意。却仍是微笑,“真是好看的月牙。”宋宁默眯着眼,笑容有些耀眼,垂下头便在她光洁的脖子上留下了一排牙印,“这也是月牙,凑合着看看。”
叶子衿轻抚自己的脖子,不动声色:“不好意思,我看不见。”“要不再换个地方咬一咬?”宋宁默笑容不减,望着她的神色,徒添了几分殷勤。“不用客气。”叶子衿想也不想推开他凑上来的脸,“我若是想看,此刻推开窗子便能看了。”
“不行,夕暮说你吹不得风。”宋宁默笑容敛去,眉头蹙了蹙,“这几日安安生生的躺着,窗子不许开。”
这对恶趣味的夫妻……
摊手,望天,我绝对不想承认这是我的趣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