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邢夫人领着林黛玉、迎春、贾琮到贾母正房时,贾母正在房中梳洗,众丫鬟来来往往,却是鸦雀无声。
邢夫人抱了贾琮向东首第一把交椅上坐了,迎春拉了黛玉坐了东首第二把交椅,自己坐了第三把交椅。另有小丫头端了盖碗托盘上了茶果。黛玉好奇地打量着贾母房中的一众丫鬟,迎春见机,忙悄声告诉黛玉这些个丫鬟各自叫什么名字、几岁了、何时进府当差、几月的生辰、家生子儿抑或外头买的、家中尚有几人、又有几个在府里何处当差等等。
正说着,探春惜春姐妹二人领着各自的女乃嬷嬷并两个丫头手拉着手儿进来了,见邢夫人在座,连忙上来请安,又向迎春、黛玉两位姐姐道万福。迎春黛玉两个连忙回礼,贾琮亦跳下地来向两位姐姐作揖见礼。大家相互厮见过,惜春坐了迎春下面的第四把椅子,探春坐了西首第三把椅子。
姐妹们坐下后,探春年纪尚小,素来又是个爽利的,对宫中的物事又极为好奇,一叠声地问迎春这番入宫的情景如何。迎春也不好细细明说帝王家的事情,只好说自己胆小,进了宫不敢多走一步路,无人问话也不敢开口,只是一步一步地跟着宫中的嬷嬷姑姑们行事。在宫里,没有命令不敢也不能抬头,结果只见到了众人的衣角和鞋子。加上宫里地方大、房子多,自己几乎转晕了头,又哪里知道哪儿是哪儿?!探春可不相信,连声追问,声音也未免大了些。迎春忙说起自己这次见到宫中贵人的衣摆、衣裳边角如何如何、衣料如何如何,又猜用了什么丝线才能做出那星光点点的模样来,贵人们的鞋面上了纹饰又是怎样的,又猜用了什么料子、做了如何的修饰等等。邢夫人也就着说了几句针线上的技巧,林黛玉也凑趣说了些南面流行的衣料。
宝玉听得外面说话声,知道姐妹们到了,不顾身上只穿了大红小袄,披了件凫靥褂子、倒趿着鞋子、头也未曾梳,就出来了。宝玉向邢夫人请了安,就挨上来问黛玉:“妹妹几时过来的?昨儿个睡得可好?这会子可饿了?”又忙着拉着丫头们要点心,口里道:“怎么老是这几样茶果。快去换新的来!这几样可不合林妹妹的口,快跟厨房说,要南面的点心。”
林黛玉昨日里因宝玉摔玉本就存了心事,如今见宝玉这般做派更加不喜。何况听过迎春对宝玉的评价和对自己的建议,早就觉得宝玉为人处世也不怎样,无论是礼法还是私底下,都惦记着自己该远远地避开些。今儿个再见,宝玉在黛玉心底的印象更是直接掉到了谷底。试想,已经是辰时了,一个马上就九岁的大家公子居然还没有去读书、就连衣裳都未齐整!这会子宝玉又叽叽喳喳、上串下跳地要这个要那个,又上来拉自己的袖子,道:“好妹妹,你也理我一理儿。”林黛玉的脸色立马就变了。
邢夫人回过神,道:“宝玉,你怎么未曾梳洗就出来了?还穿得这么少。要是着了凉可怎么好?还不快点到里面去!”
宝玉不依,一面撒娇,一面又上来拉黛玉。迎春抿了嘴,将手中的茗碗重重地搁在了茶几上。
“我记得上次上学时,先生还讲过‘养不教,父之过’呢!今儿个不是大朝会的日子,二叔想必在家。不如我们现在就去请二叔过来看看我们名满京都的宝玉宝二爷犯了《弟子规》中的几条如何?”
宝玉心中不满,口中嘀咕着:“二姐姐一个清清静静的女儿家居然也学外头的那些臭男人们一样满口的经济学问!”
偏生此时满室寂静,众人听得一清二楚。迎春也不发火,反而勾起了嘴角,轻声细语地说道:“我记得《礼记?祭义第二十四》里明确记载了曾子的这样一段话:
曾子闻诸夫子曰:‘天之所生,地之所养,无人为大。
父母全而生之,子全而归之,可谓孝矣。
不亏其体,不辱其身,可谓全矣。
故君子顷步而不敢忘孝也。’
宝玉,请问你现在在做什么?这么冷的天,你穿这么一点点就到处乱跑,你做到爱惜自己‘不亏其体’了么?二叔送你到老太太跟前本来是希望你能承欢膝下代行孝道,你这么不爱惜自己的身体,你就不怕将病气过给老太太?你又置二叔于何地?”
宝玉听着,觉得迎春说这些很烦,尤其是吊书袋,唧唧歪歪的,他最不耐烦这些了。迎春转头,立马吩咐连翘:“连翘,你现在就去外书房看看二叔在不在。若在,你就问二叔借本注释版的《礼记》。若是二叔问起因由,你就直接说好了,把我的话一字不落地背给二叔听。”
“不用了!”众人转头望去,只见王夫人脸色铁青地站在门边,身后跟着李纨和王熙凤二人,也不知道她们听了多久。王夫人厉喝道:“伺候宝玉的是哪几个?拖到二门外打上二十板子,让林之孝领了出去,另挑了好的来使。”
“二太太不愧是当家太太,果然是八面威风,就连老太太屋里的人也是说打就打、说撵就撵啊!”
王夫人一口气噎在喉咙里面,只气得浑身发抖,眼前直发黑,好一阵子才回过神来:“将那几个不懂事的奴才革三月月钱,一年之内除了按季的份例衣裳,不许她们得赏钱!还不伺候着宝二爷梳洗更衣!”
众丫鬟应了,拉着吓呆了的宝玉回房去了。众姐妹上来与王夫人请安。王夫人摆摆手,自己坐了西首第一把交椅。邢夫人本来已经起身,却不见王夫人来与自己见礼,心中有些不悦,又见王夫人失了一向的雍容,也在心中暗笑,自顾自地抱了琮哥儿作耍。
王夫人收拾好心情,想了想,对迎春道:“二姑娘,为人处世还是周全些才好,姑娘家哪怕将来出了门子也是要依靠娘家、依靠自家兄弟的。”
迎春听得王夫人呼唤,早就立起身来,等王夫人话音一落,立即接口道:“劳二太太费心了呢!我父亲本来就承继着这荣国府的爵位,如今又加封一等子爵、又领着户部郎中,比二叔生生地高了三级;哥哥如今在部里当差,磨练上三两年,说不定就出来了呢;何况我蒙圣上恩宠,又有着朝廷的封号,又领着朝廷的俸禄,还有御赐的庄子,样样都不差呢!二太太与其担心我,不如多担心担心大姐姐罢。珠大哥哥是好,可毕竟已经走了;宝玉过了年就是九岁了,却又是这个样子;兰哥儿更小,还是个半大的、手里抱的女乃女圭女圭。大姐姐进宫也好些年了,今年年初才刚升的女史。女人青春易逝,我这做堂妹的也希望大姐姐前程似锦、光宗耀祖呢!”
王夫人不听还犹可,一听之下,只觉得心中宛如火烧,不觉对迎春怒目而视。正好此时,贾母已经收拾好了,拄着龙头拐杖、扶着丫头的手出了套间、坐了主位的百子榻。众人忙向贾母请安。贾母说了声免,众人方才归座坐下。
贾母在正面榻上将众人的脸色收入眼底,道:“刚才在说什么呢?这般热闹。”
迎春连忙离了座,向贾母深深地福了一福:“回老太太的话,刚刚我们说到大姐姐了。我这个做妹妹的总希望姐姐能嫁个好人家,有个温柔多情的姐夫,再生几个活泼可爱的儿女,那才叫好呢。可是,孙女也进过宫,见过宫里的娘娘们是那般尊贵那般体面。孙女想着,大姐姐容貌品格那是样样出挑的,又是老太太亲自调、教的,若是大姐姐能留在宫里更进一步或者做了娘娘岂不是更好?虽然也要和一大群女人抢夫婿,虽然自己的儿女不一定能养在自己身边,可也比将来一把年纪了去给别人做继室填房来的强。对家里好,对大姐姐自个儿也好呢!”
“是啊。大丫头若能真的像你说的那样是个有造化的,那真是祖宗庇佑呢。老二家的,记得回头再去舍些米粮。对了,宝玉干娘那里也点个灯。希望我们大丫头将来能出头人地、平步青云。”
王夫人听了,连忙起身躬身应下。贾母笑了笑,再看到黛玉身后,不但站着自幼的乳母王嬷嬷,还跟着鹦哥、茈茹、雪雁三个丫鬟;迎春身边除了教习嬷嬷陈氏之外,还跟着百枝、连翘、芰莲三个丫鬟。再看看探春和惜春姐妹二人,除了自己的乳母,居然只有一个丫头跟着。平日里不觉得,如今一比较,只觉得寒酸。贾母只得又吩咐王熙凤道:“三丫头和四丫头也不小了,该添些人使唤了。琏儿媳妇,你回头让人再挑些过来,她们姐妹俩每人添上两个,宝玉年纪小喜欢人陪着,也添上两人来。另外,我这里也要一人补了鹦哥的缺。”
王熙凤听了,连忙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