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碧猜的虽不中,但也不远。
秀平引她而来,确实是阮弛安排的。但并非是让她见晋王,而是见有德。
城隍庙一别,阮碧转眼变成紫英真人的俗家弟子,连太后娘娘和皇后娘娘都派人到场祝贺,一时间声名大噪。阮碧在深宅大院不知道,其实在外头的茶坊酒肆,她的事迹变成说书人嘴巴里的“二郎有眼不识神仙姿,真人慧心窥破昆仑骨”。极尽杜撰之能事,说阮碧原是天上瑶池花仙下凡,到红尘度劫,什么二郎,什么真人,那都是宿世的缘份。
但是大部分人认为阮碧定然是相貌丑陋,否则谢家二郎怎么忍心拒绝神仙美人?
万妙居相遇后,晋王另外派暗哨打探阮碧的情况,知道有德嘴巴大,并不曾告诉他。所以,罗有德一直不知道差点成为他刀下之鬼的小道姑就是阮府五姑娘。他听多了外界的传闻,越发地好奇阮碧的长相,一个劲地追问阮弛,你家五姑娘究竟长着什么模样?并数次表示,要到阮府来偷看几眼。
阮弛与他交好,又想着不是什么大事,自然拍着胸膛答应了。
不想有德去向晋王请假,说是要到阮弛家里坐坐。晋王也忽然意动神驰,说小时侯曾随父王到过阮府拜访文孝公,一晃这么多年,也不知道阮府变成什么模样,正好今日得暇,便一起寻访旧日踪迹。
有德怕他说自己不务正业,不敢说是来看五姑娘的长相。
阮弛自然也没有提。
一路快马到阮府后面的巷子,叫守门的打开后门,不惊动其他人,直接到香木小筑。再到东厢书房门口,阮碧盈盈地回过身来……
晋王诧异之余,脑海里另外闪过一个念头,她长高了。
十三岁正是长个子的年龄,阮碧这阵子又吃的好睡的香,拔高了一截,象新抽的杨柳条一样袅娜摇曳。
不过,落在喜欢丰乳肥臀的有德眼里,这五姑娘瘦的惨不忍睹,风吹大点,估计就折了。他快步走进来,上上下下地打量着阮碧,哈哈大笑说:“原来小道姑就是五姑娘,五姑娘就是小道姑呀。”说着,又用手比划一个砍头的姿势,乐不可支。
二十好几的人还是如此德性,阮碧着实有点无语。
晋王也皱眉。
阮弛好奇地问:“什么小道姑?”
有德这才想起,自己又说露嘴了,晋王见先帝遗妃可不能瞎说,正正脸色说:“她拜紫英真人为师,不就是小道姑吗?。”
甚是牵强附会,不过他不想说,阮弛也不好追问。
阮碧不想这罗大嘴再冒出什么诡吊言论,赶紧上前向阮弛行礼说:“见过三叔。”心里犹豫要不要向晋王行礼,按理说,两人还没有正式认识过,理应由阮弛介绍。当然晋王是男人,又是外客,阮弛也可以不介绍,让她回避。
却听阮弛说:“这位是晋王爷。”
阮碧只好敛衽行礼,说:“见过王爷。”
“五姑娘不必多礼。”晋王的声音还是一如既往的清悦,不高不低,不徐不慢,带着字正腔圆的优雅。
两人数次见面,这一次算是离的最近。仅仅几步之遥,近的可以闻到彼此身上的味道。她浑身一股若有若无的浅浅的***香,邈远而易逝,如同一抹流云,眨眼间便会随风消散。他身上没有配带香囊,衣物也没有熏香,散发着浓烈的男子气息,阳刚十足里带着热气腾腾的霸道,象漩涡一般有席卷万物的力量。
这个晋王很男人,阮碧的脑海里忽然闪过这么一个念头。
心里一跳,耳朵也微微燥热,赶紧后退一步,垂下眼眸说:“三叔,方才秀平姐姐叫我来帮她找书。书已经找到了,我先回去了。”
话音刚落,秀平从外头进来,手里端着漆盘,盘里放着四杯茶,说:“茶都没喝,怎么就走了?”
阮碧抬头瞥她一眼,带着一点愠色。
秀平心虚地笑了笑,说:“姑娘还是喝了茶再回去吧,否则是我怠慢了。”
“谢谢秀平姐姐,下回再来喝茶。天色不早,我先回去了。”
正要举步往外走,忽然听到阮弛说:“把茶喝了再回去吧,你与晋王原就相识,这里也没有外人。”
阮碧诧异地看他一眼,暗道,三叔呀三叔,你究竟要做什么?
不过既然他发话,作为小辈就没有理由在外人面前拂了他面子,只得低低地应了一声:“是,三叔。”退到墙边的一张椅子上坐下。
秀平把茶搁在她旁边的茶几上,颇为抱歉地看她一眼。
阮碧避开她的眼神,端起茶,揭开茶盖拨弄着茶叶。
阮弛和有德也坐下,晋王却依然站着,环顾着书房说:“当年父王带我来的时候,就是在这间书房见的文孝公,没想到十多年过去了,这书房摆设还与从前一模一样……”手指轻扣黑檀书案,看着《周刑统》说,“那时案上摆的书,我记得也是这本《兴平刑统》。”
阮碧动容,看向阮弛。
阮弛眼底闪过一抹暗红说:“父亲……”刚开口,声音就岔了,再也说不下去。这么多年,他固执地保持着父亲生前的习惯,看出来的却不是阮府里的人,而是晋王。
阮碧微微出神。没想到,确实没想到,阮弛对老太爷的感情深厚到这种程度,也难怪他的仇恨会如此的变态而固执。
晋王按着他的肩膀,默然片刻,忽然笑了起来,说:“当时文孝公跟我说,黑檀坚硬如铁,我还不服气,拿父亲新赐的金刀砍了几刀。”
阮弛已经恢复平静,“哈”的一声失笑,说:“原来桌腿上的刀痕是你砍的?我还跟父亲闹过,说是要找人算账,原来近在眼前。”
晋王微微一笑,问:“便是我,你要如何算账?”
阮弛说:“下回去王府,少不得也要拿刀去你书房里砍几下。”
晋王哈哈大笑,说:“好好好,你只要闯得过守门的有德,尽管来。”
有德摆弄着手里的钢刀说:“王爷,你放心好了,我誓死保护你的书案完好无缺。”
听到这话,阮碧也不由地莞尔一笑。战场里生死淬炼过的伙伴果然不同,晋王地位虽高,难得与下属打成一片,全无隔阂。之前听说他年仅二十二岁,就是兴平军统帅,还以为凭借的出身,如今看来此人真是大智大勇。
正想的出神,忽听晋王问:“五姑娘可是听着无聊?”
阮碧诧异地抬头,说:“并不无聊,王爷因何这么问?”
“我看姑娘只瞅着茶杯发呆,还以为姑娘无聊。”
旁边的阮弛心里一动,若有所思地看着晋王。
阮碧粲然一笑,说:“我是听的入神了。”
这下子有德也听出异常了,王爷几时会因为一个女人出神说了这么多废话?他眨巴着眼睛看看阮碧,随即否定自己脑海里刚冒出的念头,这个瘦不啦叽的小丫头,王爷怎么会喜欢呢?官家新送给王爷的两个美姬有身材有相貌,比她强多了,王爷都不怎么搭理,何况一个小丫头。
晋王想了想,终于又找到一个话题。“那日姑娘做的面疙瘩甚是美味,我还不曾亲自谢过。”
有德惊得下巴都要掉了,王爷你不至于吧,一碗面疙瘩记这么久,还要亲自道谢?
阮弛暗惊,什么面疙瘩?面疙瘩里有什么故事?改日须得问个清楚。
“区区小事,不足一提。若非王爷的护卫随同,那户人家未必肯收留我过夜,说起来,我也没有向王爷道过谢。”阮碧看到阮弛目光闪烁,心道,晋王殿下,你可别学罗有德的大嘴巴呀。
有德横她一眼,暗想,无礼的小丫头,王爷道谢,她居然来一句“区区小事不足一提”,应该诚惶诚恐匍匐在地说“小女子惶恐”才是。
“姑娘的面疙瘩是怎么做的呢?我王府的厨师都做不出来。”
举座皆惊。
有德已经有种要吐血而亡的感觉了,他心目里伟大神明的晋王,居然关心面疙瘩是怎么做出来的?
阮弛看看阮碧,又看看晋王,目光灼灼。
阮碧按捺惊讶,小心翼翼地说:“那日我也是乱来的,许是王爷饿坏了,才会觉得美味。”
晋王看着她小心翼翼的神色,颇感无趣,默然片刻,说:“也有可能。”失了兴致,声音也冷淡了。
屋子里一片安静,有德与阮弛还没有从惊愕中回过神来。
斜阳把窗纸染成一片艳红,阮碧果断地站了起来,行礼说:“王爷,三叔,天色已晚,我先告退了。”
阮弛看晋王,见他默不作声,便挥挥手说:“好了,你去吧。”
阮碧快步走出香木小筑,走远后,方才呼出一口气。
方才没有错觉吧,晋王对她有兴趣,这绝不是什么好事。
婚姻一事,普通人家也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何况他的身份地位,官家的嫡亲弟弟、太后的次子,这两位至尊自然要为他挑个身家清白的名门贵妻——不仅是晋王的体面,还关系着皇族的体面。
自己出身尴尬,还牵扯着现任左相,离身家清白太远,绝对不可能成为他的正妃。即使晋王喜欢自己,并且跟官家和太后说了,那等待自己的可能是赐为侧妃。
所谓侧妃,其实就是一个妾室,这是阮碧最不愿意看到的结果。
大周严守礼制,妻妾地位悬殊,妻是妾婢子女的家长,妾侍奉妻子如同妻子侍奉公婆,妻殴伤妾罪减二等,妾殴伤妻罪加一等。而且一旦为妾,便不能再为妻,以妾为妻是触犯律法,不仅要挨板子,官府还要判定离异。
所以,晋王虽好,于阮碧来说,却是太危险了。